李駿碩新作《眾生相》年初入選柏林影展面面觀單元,早陣子在第27屆台北電影節作亞洲首映。快閃台北三天,除了看到《眾生相》,在電影節還看到關於樂生療養院的紀錄片《大風之島》。台北電影節設有「國際新導演競賽」,獲最佳影片的《溺水兩家人》(Drowning Dry,台譯《溺水小妹》)早前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看過,這次把握機會看了評審團特別獎得主:《利貝拉達再一顆》(Two Times Joao Liberada)。
眾生的網絡緣分
《眾生相》講述一名男同志用交友軟件找尋性伴,在一段接一段萍水相逢的親密關係中,得到短暫慰藉,但心裏似有更大的空虛失落。觀眾始終不確定主角在戲中的名字,因他每跟一個新的性伴約會,都挪用了上一個性伴的名字,甚至性格、職業和經歷,完全把自己真實身分隱藏起來。他並不是活地亞倫《西力傳》(Zelig)描述的變色龍人格,更像是以不停變換的虛擬身分,給自己脆弱的內心套上保護衣,但仍渴望透過陌生人的擁抱,釋放壓抑的情緒,抓住丁點的愛和自由,以他放聲高唱 Serrini 的《網絡安全隱患》為註腳:「請抱緊壓迫裏的你的我的網絡緣分」。
故事背景設定在香港,主角遇上的性伴,包括來自伊朗的 Erfan、來自英國的 Phil、泰籍外勞 Dan、東德出生的 Stefan、台籍空中服務員 Charlie,以及美籍非裔的 Matthew。在他們的對話中,觸及種族、殖民、階級與世代,主角和 Dan 還談到泰國示威、抗爭總是失敗收場,Charlie 則認為香港公廁不用收費就比歐洲自由。在新常態下,主角想要的「常態」不過是到街上吃飯,去戲院看戲,以及瘋狂做愛。然而他對 Stefan 說自己買了假陽具,不再對人有太大期望。當他獨處時,抱着製衣人體模型起舞,唱起《鳳閣恩仇未了情》,「今宵人惜別,相會夢魂間」,時代的哀愁盡在不言中。(他在片中還唱起了《填詞魂》和《Tracey》。)
眾生如分子微粒散聚,個人即政治,當中要說的,關乎同志亦關於城市。片中有不少裸露及性愛場面,演員都交出了大膽且自然的演出,尤其是飾演主角的張迪文,在《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之後,再次大放異彩。影片的環迴結構很妙,Zenni Corbin 飾演的 Matthew 既是主角在片中最後一個性伴,又似是第一個,也是最能給予安慰和力量的一個。主角唯一一次以自己房子為約會地點,就是跟 Matthew 約會。故事像是回到原點,尋找突破困局的可能。《眾生相》是李駿碩至今最具個人風格最揮灑自如的長片,黑白攝影相當迷人,有早期短片《吊吊揈》的銳氣,而且對白舉重若輕,更有餘韻。
別開生面的首作
《利貝拉達再一顆》意念有趣,主角是跨性別演員若昂,影片講述她正在主演一部有關18世紀葡萄牙跨性別女子利貝拉達的傳記電影,戲中戲是她被追緝逃亡的過程。若昂答應演出,是希望令更多人關注被歷史遺忘的跨性別故事。然而關於利貝拉達的歷史記述,就只有當年宗教裁判所的證辭,戲中戲的導演以此為藍本,着眼於人物遭遇的苦難及暴力,引起若昂不滿,她認為不應只拍宗教迫害,利貝拉達該有更立體鮮活的形象。何不描寫她跟情人邂逅?或是描寫她躲進修道院後跟其他修女互相扶持?與其強調她被世界排斥走投無路,何不強調她的反抗與生命力?
於是影片成了一次對如何拍攝性別議題的反思,甚至安排利貝拉達的鬼魂回來抗議,令故事變成幽默「鬼片」。導演 Paula Tomas Marques 身為跨性別者,以後設手法,透過虛構的歷史人物,安排跨性別者奪回自己的話語權,也為歷史上被消音的同路人招魂。影片善用 16mm 菲林的粗微粒質感,以及閃動跳躍的視覺效果,做出復古又迷離的感覺。最有趣是調侃戲中戲導演只懂得以 Ophelia 溺水的唯美想像來拍結局,而利貝拉達的鬼魂竟是滿口新世代潮語。可惜影片只有70分鐘,也許由於成本限制,結束得有點倉卒,但已是相當別開生面的導演首作。
一座架空的孤島
《大風之島》是一部難得的紀錄片,以橫跨20年的時間,記錄樂生療養院的漫長抗爭。樂生位於台灣新莊,是日治時期創建的痳瘋病療養院,院民因捷運工程面臨迫遷,組成自救會,與青年學生一起發起病院保存運動。以為樂生的爭議早已圓滿解決,但原來沒有,政府答應保留及重建,院民權益卻仍然被忽視,家園及活動空間還是會因重建之名被拆卸。樂生雖然大風,但不是島,重建方案卻把療養院變成恍如一座架空的孤島,片尾航拍鏡頭拍下樂生全貌,正門入口連着一條懸空的斷橋,下面是鐵路,完全是被隔絕的意象。
文章伯是其中一位主角,四肢因病而變形,甚至要截肢,須以電動車代步,但性格樂天,自己煎魚,喜歡唱歌。然而他也有洩氣的時候,跟導演說感覺人生是白活一場,導演就跟他說,他旺盛的生命力影響了其他人,包括導演自己。導演許雅婷最初是在2005年念大學期間拿起攝影機走進樂生,跟同學一起完成了畢業短片《樂生活》。2016年她重返樂生,當時正門入口重建方案引發新一輪爭議,她就繼續記錄這批日漸年邁的院民捍衛自身權益。累積超過30小時素材,她找來曾與原一男導演合作的日本剪接師秦岳志(Hata Takeshi)幫忙梳理,由文章伯嘹亮的歌聲開始,以他的離世結束。影片不只記錄抗爭過程,更是記錄了那些「拼到底」的生命,他們肢體殘損,但堅韌頑強。音樂亦是影片不可或缺的一環,院民雖弱勢卻不悲情,以歌聲唱出不屈的力量。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5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