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平擅長捕捉青春,電影常出現兩男一女配搭,由《當碧咸遇上奧雲》、《魔術男》到《哪一天我們會飛》,都是三角關係衝突。《看我今天怎麼說》也是兩男一女,但重點不在愛情,甚至刻意避開愛情片套路,更多時候在講身份認同。三個主要角色,分別代表了聾人的三種取態。游學修飾演的子信選擇擁抱聾人身份,以手語為母語,以聾人身份為榮。吳祉昊飾演的 Alan 選擇植入人工耳蝸和學習口語,努力融入聽人的世界。鍾雪瑩飾演的素恩也植入了人工耳蝸,完成大學課程,更獲大公司聘用,卻漸漸發現自己不過是企業標榜多元共融的「吉祥物」。
影片由游學修和鍾雪瑩這兩位聽人演員,飾演片中最多使用手語的角色,而他們也演得真的好,應該花了不少時間苦練手語,演來相當有說服力。游學修飾演子信固然神采飛揚,由充滿自信到受挫動怒,憑着手語及表情動作,充分把內心感受表達出來。鍾雪瑩飾演素恩還要模仿植入人工耳蝸的聾人說話的口音,而且由習慣使用口語,到學習使用手語,人生經歷了極大轉變,她把這個自我覺醒的過程演繹得相當細緻動人。
黃修平亦擅長拍小孩,童年部分活潑出色,尤其是飾演童年子信的鄭進希,囂張調皮的表現令人難忘。飾演童年 Alan 的黃暐恆,以及素恩在餐廳遇見名字叫「虹」的小女孩,都使人留下印象。還有張小踏十分可愛的手語動畫。鄧學麟、關惠心的聲音設計也非常用心,模擬角色透過人工耳蝸聽到的聲音,以及耳蝸失靈時的雜音,並由此突顯素恩在聽覺世界的孤獨。畢業典禮同學拍照留念的一幕,儘管當時素恩的人工耳蝸狀況良好,但觀眾已可從中察覺她並非完全自在。到她開始在辦公室上班,那份格格不入的感覺就愈來愈強烈。
語言是建構身份認同的重要因素,手語亦如是。聾人社群會用「手語名」互相稱呼。當片中的素恩有了自己的手語名「說亮」,也就是她擁抱聾人身份和手語的轉捩點。子信小時候被老師強行要求學習口語,並禁止在課室使用手語,他和 Alan 要偷偷繪畫自己的《手語禁書》,固然反映過去聾人教育方針壓抑手語的問題,也顯示口語(官方語言)對手語(母語)的打壓,就像從前台灣的國語政策禁止在學校使用台語一樣。
身份認同也包括飲食文化,片中聾人角色都去大排檔、茶餐廳,光顧小店。在嘈吵的大排檔,手語成了他們的優勢。子信的興趣是潛水,成為潛水教練是他的夢想,在水底,手語也是他的優勢。素恩植入人工耳蝸,為了可以聽見聲音,反而造成她無法下水的遺憾。子信個性倔強堅定,然而在香港,他要實現夢想注定是艱難的。而素恩就像失去母語的異鄉人,唯有學會手語才令她重拾自由。這絕對不是一部叫觀眾關注弱勢群體的社福電影,素恩向着電話屏幕用手語打出「第一次感覺到我真真正正在說話,在表達」,就是在講語言的身份認同。天台打手語獨白的一幕更如獨舞,彷彿重生,找到了歸屬,以自己認同的語言在說話,也是片名「看我今天怎麼說」的意思。
飾演 Alan 的吳祉昊本身是佩戴助聽器的聾人演員,據說是被選中演出才開始接受戲劇訓練,演來毫不遜色,他跟游學修的對手戲十分好看。片中還用了不少聾人演員,令影片更加有生活實感。黃修平並非只是議題先行,也有拍出對人物的關懷,成績更勝兩集《狂舞派》和《哪一天我們會飛》。對於聾人的三種取態,無論是選擇植入人工耳蝸學習口語、堅持使用手語,還是作為兩者間的橋樑,影片都給予尊重,因此尾段才會特別花篇幅去分別交代三人的後續發展。片中也有交代有人做了耳蝸手術但效果欠佳,而 Alan 在籃球場摘下耳蝸然後再戴上的那場戲,亦顧及了有些人的確需要人工耳蝸才能走下去。課室上課首尾呼應的安排,實在是對不同選擇可以共融並存的美好願望。
(原刊於《號外》第 578 期,本文為修訂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