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曇花到落葉──郭利斯馬基的小人物悲喜劇

從曇花到落葉──郭利斯馬基的小人物悲喜劇

芬蘭導演雅基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äki)的幽默獨具一格,演員總是一副冷面,天氣冷,人世更冷,名副其實冷幽默。他早期的「無產階級三部曲」(或稱「勞動階層三部曲」),主角不是失業就是沒人愛,根本是人間悲劇,卻都拍成黑色喜劇。雅基拍完《希望在彼方》(The Other Side of Hope)之後,本來說過告別導演生涯,然而看着世界變壞,他還有話要說,覺得「這個該死的世界正需要一些愛情故事」(It felt like this bloody world needed some love stories now),於是有了新作《落葉》(Fallen Leaves)。最近《落葉》在香港上映,Cine Fan 和百老匯電影中心亦合辦了「窮風流.冷幽默:雅基郭利斯馬基」回顧展。

雅基曾有名言:「當所有希望都失去,就沒理由悲觀。」(When all hope is gone, there is no reason for pessimism.)他常常寫主角厄運連連,但就是要到絕望才望見希望在人間。最好例子是《扑頭前失魂後》(The Man Without a Past),離鄉別井的男主角抵達赫爾辛基即遇上「扑頭黨」,不但被洗劫,幾乎就此喪命,醒來記憶全失,身無分文,卻因此得以開展新生。《落葉》男主角初次約會就弄丟了對方電話號碼,好不容易再次遇上,又因酗酒錯失良緣,到他決心戒酒,卻遇意外差點死去。然而不用悲觀,雖然他和女主角曾在大衛連的《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海報前道別,但相見不恨晚。當女主角在他額上輕輕一吻,「睡王子」還是會有醒來的一天。

占渣木殊(Jim Jarmusch)曾形容《扑頭前失魂後》是「悲慘到令你發笑,好笑到令你流淚。」(It’s sad enough to make you laugh, and funny enough to make you cry.)用這句話形容雅基創作的所有小人物悲喜劇,似乎都合適。「無產階級三部曲」首章《天堂孤影》(Shadows in Paradise)是這一系列悲喜劇的起點。任職清潔工的男主角本想跟同事合伙創業,同事卻猝死在垃圾車旁,下一個鏡頭是一頭黑狗飛奔而過,暗喻生命轉瞬消逝。他暗戀超市女職員,只是情路坎坷,但當中自有其幽默與浪漫。第二章《昇空記》(Ariel)的礦工男主角失業又遇劫,重遇劫匪想搶回積蓄,反而被捕入獄。最終主角偷渡離國,前路茫茫,雅基就配上一首芬蘭版〈Over the Rainbow〉,寄望彩虹彼端有樂土。

三部曲終章《火柴廠女工》(The Match Factory Girl)看來更絕望,將安徒生「賣火柴的女孩」變成工廠女工,欠缺家庭溫暖,收入全部上繳母親和後父,看着電視新聞報道六四,去舞會坐冷板櫈,以為愛情來了卻遇上渣男,於是狠下心腸向世界報復。然而雅基添上溫柔一筆,安排她回家前看見曇花綻放,也許她就是那朵花,別人看不到,但孤芳可自賞。其後雅基又拍了「失敗者三部曲」,《流雲》(Drifting Clouds)、《扑頭前失魂後》和《暮色燈火》(Lights in the Dusk)的主角失業、失財或失戀,但不失希望。還有「移民二部曲」,《心靈港灣》(Le Havre)有非洲小人蛇,《希望在彼方》有敘利亞難民,世界一團糟,但仍有希望在彼方。

拍電影之前,雅基做過郵差和洗碗工,也許因此對勞動階層苦況格外感同身受。其兄長米卡(Mika Kaurismäki)首先涉足電影,首作《撒謊者》(The Liar)就找了雅基編劇兼主演。雅基則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改編成自己首部長片。第一個鏡頭,特寫砧板上的蟑螂被任職屠房的主角一刀斃命,已預告其日後電影關注微小個體任人宰割的主題。然後是豬隻被宰的畫面,主角一臉冷漠,畫外配上一首搖滾版的舒伯特〈小夜曲〉(Serenade),這首歌在片尾監獄場景再次出現,竭力唱着「別留下我一人悲傷」(Leave me not alone to sorrow),恰似主角心底吶喊。雅基擅長描寫失意孤寂,在首作已見雛形。

雅基初次執導就拍《罪與罰》,除了想挑戰希治閣(緊張大師說過改編此書太難),也可能因為對他影響至深的布烈遜(Robert Bresson)曾將此名著改編成《扒手》(Pickpocket)。雅基首作已有布烈遜影子,那份簡約精練,漸漸成為其創作特色。《流雲》講主角兩夫婦去看電影,戲院大堂就貼了布烈遜名作《錢》(L’Argent)的海報。《落葉》的戲院更把《錢》海報張貼在門口當眼處作致敬。除了布烈遜,雅基也受小津安二郎影響,小津的紅色水煲,在《天堂孤影》和《流雲》都有出現。雅基又跟占渣士殊惺惺相惜,兩人都愛冷幽默,《流雲》的戲院大堂亦貼了《世界呢分鐘》(Night on Earth)海報,《列寧格勒牛仔征美記》(Leningrad Cowboys Go America)更有占渣木殊客串,《落葉》的戲院貼了《天堂異客》(Stranger Than Paradise)劇照,主角約會就選擇去看《死無可死》(The Dead Don’t Die)。

雅基的電影,對白不多,《大頭蝦與小瑪花》(Juha)甚至拍成黑白默片。角色寡言,個個木口木面,其實內裏情感豐富,每每憑歌寄意,影片選曲往往反映角色心態,請留意歌詞。《落葉》男女主角邂逅,四目交投,沒有交談,旁邊有人在唱卡拉OK,歌曲寄調舒伯特〈小夜曲〉,歌詞彷彿已代他們傳情。又像男主角在酒吧聽到女子組合 Maustetytöt 的歌,當唱到「我永遠是這裏的囚徒……我喜歡你,但無法忍受我自己」(I’m a prisoner here forever… I like you but can’t stand myself),他就決定戒酒了。雅基在片尾把影片獻給幾年前去世的音樂人 Harri Marstio,他曾在《罪與罰》和《希望在彼方》亮相,《罪與罰》那首搖滾版〈小夜曲〉就是他唱的。

《落葉》男女主角不停失業,勞動階層備受剝削,雜誌封面是某人碎屍吃掉女友,打開收音機都是俄烏戰爭消息。然而,從曇花到落葉,雅基對於卑微的小人物,總是溫柔對待,不讓《火柴廠女工》女主角死掉,《落葉》女主角也不輕易絕望。儘管世界很醜,但仍然有音樂和啤酒,還有小狗。片中的小狗,不少是雅基的愛犬,《扑頭前失魂後》的 Tähti 更獲得康城影展狗棕櫚獎。《落葉》也有一頭小狗,影片還透過牠向差利致敬。最後男女主角邁向前方的背影,亦令人聯想起《摩登時代》(Modern Times)的結尾。當落葉飄零,雅基選擇給他的小人物看見希望,人世再冷,但仍有溫暖。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4年4月28日)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This site uses Akismet to reduce spam. Learn how your comment data is proces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