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L》:關於夢想的「0243」事

《填詞L》不是填詞界點將錄,也並非在談論粵語歌詞的影響力,其實是講夢想的追逐和挫敗。片中不下一次提到「夢想」兩個字,鍾雪瑩飾演的主角羅穎詩,就讀聖羅斯書院,夢想是成為一名填詞人,作品可以出現在商業灌錄的唱片裡,可以登記成為 CASH(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會員。只是由中學時代的敬師日表演、報名參加流行曲創作大獎,到畢業後爭取入行,填詞路上總是不斷碰壁,發現「夢想太貴」,她的「填詞魂」一次又一次被現實擊倒,但她依然屢敗屢試。這樣的追夢故事,難得拍出來幽默好笑,充滿青春氣息。

影片取材自導演黃綺琳的個人經歷,改編自她十年前出版的《我很想成為文盲填詞人》。她曾以「羅維絲」為筆名,跟片中的羅穎詩一樣是中文大學生物系畢業,在成為導演之前亦曾經是唱片公司合約填詞人。故事談夢想,令人不期然想起黃修平的《狂舞派》和《哪一天我們會飛》。《填詞L》講的是創作心路,要將腦海內的文字創作過程拍出來,本身就比街舞和做手工更難變成影像。電影是黃綺琳與監製黃鐦一同自資拍攝,製作成本比黃綺琳的前作《金都》還要低,看得出資源緊絀,製作略顯粗糙,但勝在真誠坦白。又請來本地動畫師張小踏和吳啟忠為影片製作動畫,令畫面更活潑。劇本上也延續了《金都》的詼諧風趣本色。上次拍婚姻抉擇,這次拍少女成長,都是有笑有淚,焦頭爛額傷痕纍纍但還是可以苦中作樂。而那份一往直前即使沒有投資者亦要把戲拍出來的衝勁,更叫人珍惜。

片中對於主角羅穎詩家人的描寫也有意思。她跟潘宗孝(ERN9)飾演的哥哥經常鬥嘴,卻是以這種方法維繫兄妹間的默契和感情。葛民輝和邵美君飾演的父母,會為了煲湯豬肉的生熟問題嘮嘮叨叨,然而對於女兒沒找正職堅持追夢,實質上給予了極大支持。入行過程雖然並不順遂,但仍有 Ansonbean 飾演的肥乜從旁鼓勵。還掌握了由資深樂評人黃志華發明的「0243」填詞法,輕易解決了填詞「唔啱音」的問題。(黃志華也在片中客串了中學校長一角。)這個開竅過程配上了 my little airport 的〈在動物園散步才是正經事〉,把她耳聞目睹的東西都變成「0243」,效果突出。只是「0243」不保證能達成夢想,尤其活在一個「懲罰夢想的地方」,多少心血都付諸流水。卻是在失意的時候,她寫出了自己最好的歌詞〈填詞魂〉。

故事雖然由主角羅穎詩的獨白貫穿,但對於她的性格缺點並非沒有反省,例如透過楊偉倫飾演的唱片監製黃大爺指出她處事不成熟,又透過戴玉麒飾演的宅聰直斥她自私和缺乏同理心。當愛情受創,雖然口硬說自己可以專心寫詞,卻已心碎,下一幕就病倒進了醫院。暖男肥乜應該是喜歡她的,劇本可能不想節外生枝,現在這樣更有餘韻,也表現出她對異性似乎不太敏感。當她被黃大爺問到「那麼你有沒有想過,你努力了這麼多年,可是還沒有成功,會不會是你不適合?」一向好勝倔強的她強忍淚水,那一句回答,非常言簡意賅地把她被刺到痛處不甘心不服輸的心情都寫出來了。由鍾雪瑩飾演羅穎詩,是個絕佳人選,她在演戲之餘,本身亦是填詞人。她的演出非常自然生動,令這個本來殘酷的逐夢故事,亦變得親切感人。

劇本鋪排也見心思,羅穎詩的哥哥一出場,問妹妹怎樣形容她的地理科老師,之後又向妹妹借課本,都是他後來那段戀情的伏線。影片也透過哥哥口中的「興趣」,對比妹妹的「夢想」。吳冰飾演的何雞,也恰好是羅穎詩的對照,她們都是一聽就懂「0243」竅門的人,卻作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選擇。黃綺琳本人沒有繼續以填詞為職業,卻當上了編劇和導演,搬到了台灣生活。如今把自己曾經遭遇的挫折拍成電影,還負責為影片全部原創歌曲撰寫歌詞,亦算是以另一種方式實踐夢想了。

故事講填詞,但不限於填詞。電影以羅穎詩獨白「傳說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有各自的任務,不過我們在出生一刻都忘記了」開始,到最後在台灣用國語說出自己是填詞人,既是在挫敗與遺憾中,重認自己與生俱來的「任務」,同時也混合著身分認同與離散鄉愁。當別人以為她是思鄉感觸時(「粵語歌啊,想家了喔?」),實則是一下子百般滋味在心頭。一句「其實我是填詞人」,既可以是「其實我是(這首歌的)填詞人」,也是「其實我(的身份)是填詞人」,用國語說出來,就有在他鄉確認自我身份的意思,亦解釋了為何本來片名叫《填詞撚》(國語的「人」讀成粵語的「撚」)。更重要一點,是近年港片都愛加入時局隱喻,黃綺琳劇本高明之處,在於不用拋出很多金句,就寫人們經歷挫敗,甚至出走他鄉,但有些重要的事,始終不會忘記,因此到最後,講的已不是填詞技巧或者入行與否,而是更闊的東西,是主題曲所寫的「任你怎麼禁播,夢裡當天我有快樂過」。

(原刊於《號外》第 568 期,本文為修訂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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