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姆:廢墟詩篇》用創作拒絕遺忘

雲溫達斯(Wim Wenders)去年完成了兩部電影。由役所廣司主演的《新活日常》(Perfect Days)從東京中年公廁清潔工人的平淡生活發現「木漏れ日」(從枝葉縫隙灑落陽光),頗得大眾歡心,還獲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提名。令我鍾情的卻是另一部,那是以德國當代藝術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為主角的3D紀錄片《安塞姆:廢墟詩篇》(Anselm)。

當3D電影熱潮漸退,為什麼還要用3D拍紀錄片?雲溫達斯曾拍過《翩娜》(Pina 3D),他解釋這次用3D高清技術拍攝是有所必要,這樣才能夠令觀眾如同身歷其境,感受安塞姆作品的震撼。影片開場是一襲彷彿婚紗的白裙雕塑,聳立戶外,在日光照射下,裙襬如樹根蔓生。雕塑屬於安塞姆的《女烈士》(Femmes Martyres)系列。然後畫面出現更多白裙雕塑,頭顱位置換成不同物件,有的頂着稻草、布匹,有的是書本、磚塊,這系列名為《古代女子》(Women of Antiquity),象徵歷史上的傑出女性,包括希臘詩人米提斯(Myrtis)、哲學及數學家希帕提亞(Hypatia)等,背景是女聲細語呢喃:「我們或許無名字、被遺忘,但我們全沒有忘記。」(We may be the nameless and forgotten ones, but we don’t forget a thing.)

安塞姆的倉庫工作室位於巴黎郊區克魯瓦西(Croissy),面積大到要以單車代步,他的很多大型作品都存放於此。影片以白裙雕塑開場,固然因為畫面極美,也點出了他其中一個創作主題:記憶。他和雲溫達斯都是德國戰後成長的一代,兩人都出生於1945年,童年都在頹垣敗瓦中度過,也念過同一間大學,但直到1991年才首次相遇。戰後德國,人人努力忘記戰爭傷疤,納粹成為了禁忌,安塞姆偏要在創作裏重提這些。他相信不肯面對過去只會令人重蹈覆轍,所以不但以大型裝置重現劫後廢墟景象,甚至在攝影作品中擺出納粹敬禮手勢,他解釋是為了針對德國的學校教育淡化納粹歷史,於是以此充滿爭議的挑釁方式批評文化失憶,「抗議遺忘」(protest against forgetting)。

這部紀錄片的拍攝歷時超過兩年,雲溫達斯就是趁後期製作有個空檔,飛去日本拍了《新活日常》。之所以拍安塞姆,雲溫達斯說是因為一直想跟他合作,到了克魯瓦西看到他的新作品後,就決定要拍有關他的紀錄片。安塞姆是著名藝術家波依斯(Joseph Beuys)的門生,他的戶外雕塑和巨幅畫作,既壯觀且迷人,作畫的物料還包括金箔、稻草和鉛塊。他會把燒熔的鉛灑在畫板上,又會用火槍把稻草燒焦,助手就拿水喉候命滅火。

安塞姆的創作旁徵博引,詩人策蘭(Paul Celan)和英格堡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對他的作品都有深遠影響。因為他的油畫名作《瑪格麗特》(Margarete)和《書拉密特》(Shulamite),影片特別加入了策蘭親自朗讀《死亡賦格》(Death Fugue)的錄音,詩中有句「你金髮的瑪格麗特/你灰髮的書拉密特」,就是安塞姆作品標題的出處。片中也有用上英格堡巴赫曼朗讀《流亡》(Exil)的片段。又提到曾與納粹牽連的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其腦袋就成了安塞姆的創作題材。還有米蘭昆德拉,展館牆上寫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然而紀錄片並非藝術導賞,更着重於雲溫達斯怎樣欣賞安塞姆這位藝術家及其作品。影片接近尾聲時,有個安塞姆走鋼線的畫面,腳下是被戰火摧毀的柏林,他緊握一枝巨型向日葵花梗作平衡桿,一步一步往前走,正好比喻他無懼爭議直面歷史黑暗的創作過程如同特技表演,稍有不慎已粉身碎骨。

以雲溫達斯的說法,他從沒打算拍一部人物傳記,即使拍《翩娜》,他最關心的仍是翩娜包殊(Pina Bausch)的舞蹈作品。因此儘管雲溫達斯找了自己侄孫 Anton 來演童年安塞姆,又找了安塞姆兒子 Daniel 來演青年時期的他,卻無意講述其生平故事,不會談到他的婚姻及家庭狀况,不會提及他的作品以天價拍賣成交,依然是以他的創作為主線。不過雲溫達斯同時也在思考紀錄片和劇情片的界線,正如他會認為《樂滿夏灣拿》(Buena Vista Social Club)除了是音樂紀錄片,也是關於一群老樂手得以再顯光芒的童話故事。本片就混入虛構成分,創作了安塞姆的童年經歷。當雲溫達斯得知他小時候常在一所大宅的台階做功課,就想像這個喜愛繪畫的小孩,溜進宮殿般的大宅,看見滿室美不勝收的藝術珍品,必然感受過前所未有的美感衝擊。

透過重演童年片段,影片回溯安塞姆對歷史和神話感興趣的起點,又把童年經驗與創作意念連繫起來。還安排他本人躺在閣樓小床上,閉上眼彷彿睡着了,然後童年的他出現在旁邊,像夢境一樣,翻開詩集給他唸策蘭的詩。最妙是威尼斯總督宮(Palazzo Ducale)展覽那一幕。童年的他穿越到現在,走進了展館,好奇地看着安塞姆本人的藝術作品,也發現了總督宮天花板的戰爭壁畫,看得出神。雲溫達斯大概也是藉着加入童年片段,重拾他和安塞姆那一代人小時候的記憶,回望那些在戰後廢墟中自得其樂的孩提時光,更以最後的畫外音說到「童年是空白的,如天地初開」(Childhood is an empty space, like the beginning of the world),說的既是未受污染的純淨,也是無限可能的開端。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4年1月28日)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This site uses Akismet to reduce spam. Learn how your comment data is proces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