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歷山大比恩(Alexander Payne)執導的新作《滯留生》(The Holdovers)是很適合冬天看的電影,尤其是聖誕節,因為故事就發生在聖誕假期。一名脾氣古怪的古典學教師,任教於一所寄宿男校,寒假期間被迫留在校園看管那些不能回家度假的學生。香港本來一直未有公映消息,不過在奧斯卡公布提名名單後,《滯留生》獲最佳影片、男主角、女配角、原著劇本及剪接5項提名,也終於得以限量上映。
《滯留生》故事背景設定為1970年的年底,片頭的電影公司標誌採用了復古設計,還在數碼畫面上模仿菲林塵點。保羅基亞馬堤(Paul Giamatti)飾演的保羅,是巴頓學校最資深的教師。在校長眼中,他卻是個不識時務的老頑固,不肯姑息成績欠佳的權貴子弟。他和校長都是該校舊生,校長甚至曾是其學生。他要在寒假期間留校看管學生,是因為本來負責的教員訛稱家有要事,校長說反正孑然一身的保羅也無處可去,於是請他幫忙,而保羅則跟餐館侍應打趣說自己是被懲罰了。保羅性格內向不善交際,同事送來聖誕曲奇,他連謝謝都沒一句。對學生更是嚴厲非常。這個故事的重心,就是他在假期中跟學生安吉斯(Angus)和學校飯堂主管瑪麗相處後,由拒人千里不近人情,到願意為安吉斯破例而自我犧牲,真正實踐他跟校長所說的那句拉丁格言:吾等生來非只為己(Non nobis solum nati sumus)。
受法國舊片啟發
阿歷山大比恩曾在訪問透露,故事起初靈感來自1935年法國片《鱈魚》(Merlusse),聖誕期間留校的情節,以及保羅的若干特徵,皆受此片啟發。《鱈魚》的白朗查(Blanchard)老師,外號鱈魚,因為學生說他身上有陣魚腥味。學生們都頑皮搗蛋,未知是否受尚維果名作《操行零分》(Zéro de conduite)影響。其中一名學生叫韋拿龐圖(Villepontoux),父親去世,母親再婚,沒有接他回家度聖誕,他卻仍癡癡等待。白朗查老師因戰時受傷,有隻假眼,看來樣子猙獰,聲大夾惡,不擅長跟同事打交道,但其實內心溫柔,偷偷買來聖誕禮物,半夜放在學生床下。
《滯留生》的保羅則有斜視特徵,人們在背後叫他 Walleye(一種鱸魚),還說他身上有股腥味。他其實先天有三甲基胺尿症(Trimethylaminuria),深受體臭困擾。學生安吉斯也像《鱈魚》的韋拿龐圖那樣,因母親再婚而滯留學校。《鱈魚》其中一名學生是越南王子,《滯留生》則有一名韓裔學生。《鱈魚》的白朗查最終獲校長賞識,保羅卻沒那麼幸運了。而《滯留生》的情節也並非像《鱈魚》那樣只局限在學校內。阿歷山大比恩顯然更善於描寫一段重新面對人生的旅程,其代表作《酒佬日記》(Sideways)、《繼承大丈夫》(The Descendants)和《百萬獎金夢》(Nebraska)皆如是。《滯留生》就去了一趟波士頓,保羅與安吉斯的師生關係愈來愈緊密,保羅甚至在旅途中向安吉斯說出了隱藏多年的秘密。
傷痛令彼此靠近
起初留校的學生不止一人,後來其中一名學生的父親乘直升機到來,帶兒子去滑雪,其他學生得到校長及家長批准,也紛紛加入。唯獨安吉斯聯絡不上家人,只得繼續留下。影片情節由此亦跟《鱈魚》的差別愈來愈大,更集中描寫3個主要角色。保羅古板刻薄,安吉斯尖酸反叛,起初都不討好,只有達芬采兒蘭杜芙(Da’Vine Joy Randolph)飾演的非裔飯堂主管瑪麗比較通情達理。故事發展下去,才知道他們的痛處,各有傷心故事。瑪麗的痛處最早被提及,她在聖誕前得知兒子服役陣亡的噩耗。她兒子也是巴頓學校舊生,雖然成績夠考上大學,卻因家貧只好入伍,還想着退役後可獲升學補貼,所以當其他同學入讀耶魯或者康奈爾時,他去了越南。影片把背景設定為1970年,沒有強調越戰和反戰,沒有特別提及非裔民權及種族階級差異,但透過這個非裔母親的傷痛,已暗暗作出了控訴。
而令保羅、安吉斯和瑪麗彼此靠近的,就是傷痛。他們的人生,都是沒有登上直升機的人生。保羅一直留在巴頓學校教書,沒有飛黃騰達,是由於他有不堪回首的過去,他對待那些權貴子弟如此嚴苛,並非無因。保羅本以為安吉斯也是公子哥兒,到得知他來自破碎家庭,兩人之間也漸漸建立起信任和友誼。安吉斯說過,如果他再被踢出校,母親將會送他去軍校。瑪麗兒子的遭遇,大概也是令保羅更想保護安吉斯的原因。
回歸哀樂人生主題
阿歷山大比恩上一部執導的《縮水人間》(Downsizing)是他籌備經年的奇幻故事,講科學家可令人類身體縮小,從而建造出減少地球資源損耗的小人國,可是影片評價毁譽參半。這次他回歸較拿手的哀樂人生主題,似乎更能發揮他的幽默機智。這是他第二次跟主角保羅基亞馬堤合作,上一次是《酒佬日記》,保羅在該片也是演中學教師,離婚後仍對前妻念念不忘,執筆成書但出版無門,一趟酒莊品酒之旅,本是為了慶祝好友告別王老五生涯,卻成了自己的人生轉捩點。
保羅在《滯留生》再演教師,經歷了不一樣的聖誕假期,雖然沒有像《鱈魚》那樣把聖誕禮物放在學生床下,但給安吉斯送上了最難能可貴的禮物。然後,他拿了校長室那瓶人頭馬路易十三干邑,用來漱漱口就吐掉,以示他對校長那套價值觀的鄙視。保羅和安吉斯其實都是性情中人,儘管世界還是很爛,擇善固執總是被誤會,令人漸漸都成了刺蝟,然而滯留在冬天的人不必一定互相為敵,融化了外表的寒冰,就可以為別人帶來一刻溫暖。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4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