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路微塵》主題曲有這樣一句：「想像是動力源頭」。為「打開想像電影節」選片的過程中，常會想到這句歌詞。這個電影節已經進行了超過一半，想趁機談談自己尤其喜歡的作品。這次答應擔任節目策劃，初衷是希望選映一些即使經過了很多年依然沒有過時、依然富有想像力的影片，跟留下來的人分享。在這個每每使人感到沮喪絕望的時代，打開想像，或許可以從中找到活下去的能量。
節目名稱叫「打開想像電影節」，最初想到的是「打開想像：科幻及奇幻電影選」，不過因為「想像」才是主題，只是選上的電影剛好較多是科幻及奇幻類型而已，以這個副題涵蓋所有選映的電影，反而有點誤導，所以刪了。科幻不過是其中一個切入點，當然現在再看《2001太空漫遊》及《潛行者》等名作，依舊令人著迷，而選映這些作品，重點還是它們透過想像，揭示人性，直面危難，反映著人們最實在的渴望和焦慮。
開始選片時，很快就想到瑪麗雪萊的經典小說《科學怪人》，以及由此衍生的眾多電影作品。科幻片中常見有關人造生命的題材，由製造機械人，到複製恐龍，以至很多關於人工智能威脅人類的故事，追本溯源，都可連繫到《科學怪人》。甚至勅使河原宏《他人之顏》的結局，也可對照科學怪人與創造者的關係。占士威爾（James Whale）在1931年推出《科學怪人》電影，他並非第一個把這故事搬上銀幕的導演，但塑造了最深入民心的科學怪人形象，拍成極具影響力的科幻恐怖經典，點出了人類僭越上帝創造生命所帶來的悲劇。
「打開想像電影節」選映了同樣由占士威爾執導的續集《科學怪人的新娘》。對於科學怪人的孤獨、被創造者遺棄、渴望被愛卻不斷被排斥的命運，續集比首集有更深入的描寫。故事最後製造了一個造型前衛的女版科學怪人，由此就想到《智能叛侶》（Ex Machina），都是「創造夏娃」的主題，不過《智能叛侶》創造的是擁有女性軀體的機械人 Ava。這固然可視為黑色電影中的禍水紅顏（femme fatale）形象，然而反過來看，也是男性創造者有如藍鬍子（bluebeard）將女性徹底物化的妄想，以及身為女性的Ava自我意識的覺醒。
科學怪人的形象，又被借用到西班牙電影《蜂巢精靈》（The Spirit of the Beehive）。這是其中一部自己特別想放映的電影。對白很少，留白很多，卻有種迷人的魔力。童星 Ana Torrent 飾演安娜，以一雙無邪的大眼睛，直視死亡與歷史創傷。電影推出時，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仍然掌權，仍是一個很多東西不便明說的年代，因此導演域陀艾里斯（Víctor Erice）用了大量象徵隱喻，例如蜂巢（家裡窗戶也是蜂巢形狀，有如獨裁體制把人困住）、課室裡的「荷西先生」模型（安娜為他添上眼睛，張開眼才看見真相），還有科學怪人（不順從威權的孤獨異類）。
那是西班牙內戰結束後的獨裁時期，安娜的母親偷偷給流亡法國的情人寫信，已把背景說得很明白：「……我常在想我們曾擁有的一切會變成什麼，不是出於懷舊，這幾年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很難有懷舊的感覺，不過有時候，我環顧四周，發現失去了太多，太多東西被破壞，有太多的悲傷……」影片對獨裁的控訴，只能含蓄婉轉，卻成就了本片獨特的魔幻詩意。安娜以為科學怪人是精靈，又以為反抗佛朗哥的游擊隊員是科學怪人。從她懷疑這個朋友可能遭遇不測，到她前去荒廢的羊舍查探究竟，一句對白都沒有，內心轉變已呼之欲出。母親最後燒掉信件，選擇遺忘；安娜卻選擇記住，不再跟假裝沒事的人們說話，向著她心裡的精靈呼喚：「我是安娜，我是安娜……」
另一部特別想放映的，是莎莉波特（Sally Potter）導演的《奧蘭度》（Orlando）。多年前在「影評人之選」已想放映，但因為找不到合適拷貝，只好作罷。現在有修復版了。電影改編自吳爾芙原著小說，情節不但跨越400年時空，還跨越了性別界線，既反映社會由古至今對女性的枷鎖，也是主角追尋自由的歷程，走出大宅，逃出迷宮，到最後看見天使高歌。蒂達史雲頓（Tilda Swinton）把這個性別越界的故事演繹得充滿神采，一直覺得這是她從影以來的代表作。
選片時又想起另外兩名女導演，她們原來都拍過科幻題材。克麗雅丹妮（Claire Denis）幾年前拍了《太空生活》（High Life），演員陣容有羅拔柏迪臣和茱麗葉庇洛仙，有別於大部分太空科幻片，星際漂流的太空艙竟然有溫室，還有育嬰情節。艾麗絲華妲（Agnès Varda）在1966年也拍了《造物》（The Creatures），主角是米修柏哥里和嘉芙蓮丹露，香港卻甚少放映。影片在 Noirmoutier 小島取景，華妲和丈夫積葵丹美曾在島上生活，買了一座風車屋，華妲就在那裡寫了這個利用黑科技操控人心的故事。影片剛完成修復，不久前才在威尼斯影展首映，慶幸可以把最新修復版帶來香港放映。
這次也選映了是枝裕和早期作品《下一站，天國》，剛好跟《平步青雲》（A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配成一對，都是關於生死的主題。此外還選映了一部結合動畫和真人演出的《男爵的冒險》（The Fabulous Baron Munchausen），是將《月球歷險記》（A Trip to the Moon）的登月旅程反轉過來，由空中飛馬將主角從太空帶到18世紀的人間來一趟歷險，名副其實天馬行空。影片完成於1961年，捷克動畫大師卡萊爾齊曼（Karel Zeman）特別沉迷於奇幻冒險題材，看他的作品好像都不涉現實政治，卻是在共產時期透過創作和想像，保留了一片自由的綠洲。主角敢於對抗專制君王，智破千軍萬馬，解救被禁足的公主，飛向月球淨土，當中對自由的嚮往，是不言而喻了。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3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