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之中──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後記

今年11月身在荷蘭,尤其感受到這個國家大風多雨,更明白為何有這麼多風車。荷蘭大選也在這時舉行,反移民的極右政黨成了國會第一大黨。不久前閉幕的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今年也面對風雨。影展標榜為紀錄片工作者和觀眾創造一個開放包容及安全的平台,令大家能透過電影藝術進行討論。然而隨着以色列與哈馬斯開戰,分歧矛盾也延燒到影展。

電影節開幕當晚,藝術總監 Orwa Nyrabia 致辭完畢,3名示威青年拉着聲援巴勒斯坦的橫額走到台上。他們表達了訴求,影展繼續放映開幕電影,本來很和平,不過因為橫額上寫了「從河流到大海,巴勒斯坦將獲解放」(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 Palestine will be free),引來以色列電影界譴責,指該口號反猶,旨在消滅以色列。影展發聲明致歉,稱該口號「傷害感情」(hurtful),不代表影展立場。此舉令巴勒斯坦電影人大感不滿,並陸續有不同國籍的導演退出影展以示抗議。這個以開放包容見稱的平台,因而受到嚴峻考驗。

從以巴到印巴

有導演選擇退出,也有導演繼續藉影展平台發聲。巴勒斯坦導演 Mohamed Jabaly 選擇繼續參展,令更多人關注巴勒斯坦人被視為無國籍的問題。他執導的《美好人生》(Life is Beautiful)記錄了他在挪威申請工作簽證被拒的經歷。他來自加沙,2014年抵達挪威城市特浪索(Tromsø)交流期間,以巴爆發衝突,加沙走廊被封鎖,他利用滯留挪威的時間,完成了首部紀錄片《加沙救傷車》(Ambulance)。然而由於他並非電影學院畢業,挪威政府否決了他以導演身分申請工作簽證,他成了首個挑戰這項政策的案例。所謂美好人生,很多時都是挫折與無奈,但導演不失幽默,心存盼望,也點出巴勒斯坦人困境,以及自由的可貴。

印度資深紀錄片導演晏納柏域丹(Anand Patwardhan)出席影展時,重申他支持非暴力抗爭,呼籲立即停止戰事,並指「從河流到大海」真正意思應是不分種族宗教皆可和平共存。他參展的紀錄片《天下本一家》(The World is Family)就主張印度與巴基斯坦和解。影片源於他拍攝雙親日常對話的私人紀錄,在其父母離世10年後,疫情期間他重看錄影片段,才意識到從宏觀角度,還可觸及父母輩參與印度獨立運動的經過。當中提到印巴分治對立的悲哀,指出成年人將仇恨偏見灌輸給下一代。題材沉重卻不沉悶,因為他的父母總是言談風趣,充滿生活智慧。

影展兩個焦點

今屆影展的焦點影人,是同時以《青春(春)》和《黑衣人》入選康城影展的王兵。除了放映王兵這兩部新作,以及《鐵西區》和《瘋愛》等名作,影展還邀請他分享個人十大。他挑選了10部中國獨立紀錄片在影展放映,都是DV數碼器材在中國普及後的佳作,包括楊荔鈉的《老頭》、趙亮的《上訪》,以至曾在香港掀起爭議的《麥收》等,這些影片正好標誌着中國獨立紀錄片一度蓬勃發展的黃金年代。

《青春(春)》是王兵歷時5年拍攝的長片,片長212分鐘,是3部曲的第一部,「春」之後還會有「苦」和「歸」。王兵能以如此近距離拍攝浙江織里鎮製衣廠的年輕工人,記下車衣間和宿舍溢滿的青春荷爾蒙與勞動階層真實面貌,令人歎為觀止。影片不斷出現新的人物,結構看來鬆散卻又渾然一體。《黑衣人》就只有61分鐘,雖然短,卻極度震撼。年屆86歲的交響樂作曲家王西麟一絲不掛走進空無一人的巴黎老劇院 Théâtre des Bouffes du Nord,在舞台燈光下,他獨自重演過去在中國被打成右派遭受迫害的情景。赤裸的肉身依然可見虐打的傷痕,而看不見的精神虐待,就透過他痛苦地一邊吟唱一邊落淚而傳達出來。他因為追求藝術造詣,偏離國家意識形態,被批鬥及凌虐。他的鋼琴老師陸洪恩更在文革時被槍斃。在他道出過往經歷時,影片配上他所創作的交響樂,悲壯激昂的音樂有時蓋過他的聲音,更像是以音樂代替口述話語作控訴。鏡頭俯視他在劇場反覆踱步,亦正好呼應他認為自己(以至所有中國人)都是囚徒的說法。

影展另一焦點,是給彼得格連納韋(Peter Greenaway)頒發終身成就獎,並在其作品中選映了多部跟荷蘭有關的電影,包括《林布蘭的夜巡》(Nightwatching)和《林布蘭的控訴》(Rembrandt’s J’Accuse)等,還在大師班上放映他將近完成的最新作《徒步到巴黎》(Walking to Paris)。他現居阿姆斯特丹,今年已81歲,映後分享時妙語連珠,說自己幸運數字是92,該可活到這歲數,又說現場若有人想投資其電影,他仍有好幾個故事想拍。

對獨裁的審判

印象深刻的佳作還有片長3小時的《阿根廷正義審判》(The Trial)。那是阿根廷軍政府倒台後對軍方將領進行審訊的法庭紀錄。早前金球獎最佳外語片《阿根廷1985》(Argentina, 1985)已有重演審訊過程,但看到當時真實紀錄,還是感到震撼。導演 Ulises de la Orden 把530小時審訊錄影,剪輯成紀錄片,確是做到有條不紊。證人逐個作供,都是一個又一個有力控訴,都是民眾被軍警擄走、虐待、性侵、殺害的個案,暴行罄竹難書。「五月廣場母親」亦有出庭,她們盼望尋回「被失蹤」的子女,以及被軍方贈予支持者撫養的孫仔孫女。

鏡頭捕捉了檢控官 Julio Strassera 聽着供詞眼泛淚光的時刻,也拍下軍方將領及辯護律師竊笑及不屑的嘴臉。將領堅稱自己是愛國反恐反顛覆,軍政府高層都是虔誠教徒,教會卻對暴行視若無睹。檢控官那篇有名的「決不能再犯」(Nunca más)結案陳詞擲地有聲,旁聽席掌聲雷動。導演表示,花這麼大的力氣完成這部紀錄片,為的正是「記憶、真相和公義」(Memoria, verdad y justicia)。只有保存記憶,慘案才會不再重演。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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