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聽見歷史的回聲

《記憶》:聽見歷史的回聲

阿彼察邦韋拉斯花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導演、泰達史雲頓(Tilda Swinton)主演的《記憶》(Memoria),2021年在康城影展獲得評審團獎,同一年亦在香港亞洲電影節放映過。兩年之後,它終於在香港正式上映。早陣子M+也重映了阿彼察邦的康城影展金棕櫚得獎作《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記憶》探索感通和記憶等主題,延續其一貫風格,也是他首部在泰國境外拍攝的長片。

《記憶》的故事發生在哥倫比亞。阿彼察邦2015年拍完《浮華塚》(Cemetery of Splendour)後,有感泰國政府對電影的審查日漸嚴苛,說過不在泰國拍電影了。之後他只參與了《十年泰國》(Ten Years Thailand)和《暴風之年》(The Year of the Everlasting Storm),都是短片合集。為了尋求創作自由,他離開熟悉的風土民情,跑到南美取景。走進魔幻寫實的國度,他發現拉丁美洲由殖民時期到近代政治動盪,跟他的家鄉同樣有着一言難盡的歷史創傷。

電影開始,先是午夜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泰達史雲頓飾演的謝茜嘉(Jessica Holland)從沉睡中醒來,起初她以為是鄰居裝修,緩緩走出睡房,在窗前坐下,自此再無法入睡。空地上停泊的汽車相繼響起防盜警報,彷彿也從昏睡中驚醒,彼此爭鳴。影片對於謝茜嘉的背景交代不多,只知道她本來住在麥德林(Medellin),職業跟蘭花有關,應該是花農,正苦惱她的蘭花受到菌類感染。她隻身來到首都波哥大,探望因病住院的妹妹。故事懸念就在於追尋巨響的來源。為什麼好像只有她一人聽到?究竟是什麼喚醒她?

汽車響起防盜警報的情節,在謝茜嘉第二次探望妹妹時再次出現,她撥開病房窗簾張望,但其他人直行直過都沒在意。過馬路時,街上傳來巴士死氣喉 backfire 的聲音,一名男子誤以為有槍擊,馬上俯伏在地,這一幕也被謝茜嘉注意到了。都是很小的細節,卻反映了哥倫比亞的社會不安,以及多數人對此的習以為常,而且都由聲音帶出。《記憶》是一部特別強調聲音設計的電影,甚至可以說,聲音是這部電影的主角。阿彼察邦在訪問提到有段時間他患上「大腦綜合症」(Exploding Head Syndrome),會在睡眠時聽到爆炸般的巨響,一般認為可能與心理壓力或情緒緊張有關。而他就把這段經歷變成謝茜嘉的神秘感知,猶如《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的角色可以看見亡靈,謝茜嘉就聽見了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故事前半都在波哥大,講到差不多一半,就從城市轉到鄉郊。在城市的部分,謝茜嘉遇上音效師 Hernan,用錄音室器材模擬她聽到的巨響,模擬那「像是從地心傳來」的咆哮。在鄉郊的部分,她遇上一名自稱從沒做夢的漁夫,名字恰巧也叫 Hernan。這彷彿回到阿彼察邦在《世紀症候群》(Syndromes and a Century)和《夏夜迷情》(Tropical Malady)等作品的兩段式結構。中間的轉折是謝茜嘉從波哥大開車前往三百公里外的皮豪(Pijao)小城,那裏因為挖掘隧道,挖出了六千年前的人類骸骨。謝茜嘉在大學附屬醫院遇見考古團隊,看到研究室放了一名女孩的遺骸,頭蓋上有洞,考古學家說可能是祭祀驅邪儀式把頭顱鑽穿,並叫謝茜嘉摸摸看。腦袋保存記憶,謝茜嘉聽到的聲音很可能就是某些記憶的呼喚。她看見被鑽穿的遠古頭顱,高山興建隧道也將被爆破貫穿,在她追尋巨響來源的時候,過去與現在亦將接通。

鄉郊的部分,延續阿彼察邦自《極樂森林》(Blissfully Yours)開始對叢林的着迷。在他的電影,原始叢林總是神秘莫測,可能會出現《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的紅眼睛鬼猴,甚至是騰空而起的巨型飛碟。音效師 Hernan 用現代科技重塑謝茜嘉記憶中的聲音,漁夫 Hernan 則以更原始直接的方式,與謝茜嘉的腦袋連結。漁夫認為一石一木都藏着故事,刻錄了往事的餘音。謝茜嘉因失眠求診,取得 Xanax 鎮靜劑,醫生警告藥物容易成癮,會令人失去同理心,對一切美麗與哀愁感到麻木。漁夫就不靠藥丸,他用自己以草藥釀造的酒為引,喚起謝茜嘉的感通與同理心,助她解開巨響的謎團。

片尾是連綿的雨聲。下雨場景在片中多次出現。第一場大雨是在謝茜嘉與音效師 Hernan 見面之前,雨聲似在提示影片即將進入夢境一樣的旅程。在錄音室,當模擬音效接近謝茜嘉所聽到的巨響時,她伸手按了一下音效師的手腕。其後她跟音效師再度見面,接着就下了第二場傾盆大雨。到影片後段,漁夫 Hernan 握住謝茜嘉的手腕,雨聲再次響起,彷彿那是她腦海裏的雨聲,伴隨着歷史的回聲,她像收音機天線一樣,接收到留存於漁夫腦海的聲音,聽到了別人的苦難與恐懼,聽到了這個國家的暴力史。

暴力史可追溯到殖民時代。謝茜嘉的妹妹晚飯時提到,亞馬遜叢林的原住民部落選擇與世隔絕,卻被外界認定是危險的一群。也就在這段對話後,謝茜嘉又聽到神秘巨響。而回顧歷史,每每是外來的人令原住民滅族。挖掘隧道的機器輾碎遠古骸骨,也象徵現代人對原始叢林的威脅。戲中廣播提及附近火山的地震,最後的空鏡,山雨欲來,流露對大自然的敬畏。片尾的滂沱雨聲,似是邀請觀眾一起經歷雨水的洗刷。阿彼察邦於訪問提到在皮豪拍攝的某個清晨,他的「大腦綜合症」突然消失了。他就在這個給他創作自由的地方,透過同樣是異鄉人的謝茜嘉,走進一場彷彿清醒的夢中,毋忘過去,傾聽着歷史的回聲。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3年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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