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餘燼》:把災劫轉化成創作的能量

那年盛夏,有人盡情擁抱有限的生命,有人卻終日愁眉不展,不曉得一份真摯感情就在面前。說的是德國導演基斯頓柏索(Christian Petzold)贏得今年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的《盛夏餘燼》(Afire,前譯《火灼的天空》)。不斷蔓延的山火、萍水相逢的紅裙女子,加上男主角自己的妒火和燥火,他的海邊避暑之旅注定不平靜。

《盛夏餘燼》的德文原名 Roter Himmel,意思是「紅色的天空」,指的是山林大火把天空染成了紅色。這是基斯頓柏索「元素三部曲」的第二部。在拍攝前作《水漾的女人》(Undine)時,他已預告下一部作品將以火為主題。《水漾的女人》源於歐洲的水精靈傳說,以水的意象貫穿整部電影。來到《盛夏餘燼》,戲中並沒有出現火精靈。據說這本來是以一名男消防員為主角的反烏托邦故事,劇本都寫好了。然後柏索在疫情期間受感染,在家隔離時看了很多伊力盧馬的電影,由此想到德國竟然沒有發展出以夏日度假為主題的電影類型。他又從契訶夫的短篇《帶閣樓的房子》(The House with the Mezzanine)得到啟發。於是他不想拍那個反烏托邦劇本了,改成幾個年輕人在波羅的海沿岸小鎮度假避暑的故事,拍成了一部諷刺喜劇。

柏索早期以「遊魂三部曲」(Ghosts Trilogy)漸為人所認識,到「壓迫時期的愛」(Love in Times of Oppressive Systems)三部曲開始備受國際注目,這段時期他的電影創作主題大都關乎歷史創傷,例如《被戀愛的秘密》(Barbara)講述一名東德女醫生被政府下放到鄉郊醫院,並一直受到監視;《火鳳凰》(Phoenix)講納粹集中營倖存的猶太裔女子因毁容而換了一張臉,然後重遇曾經出賣自己的丈夫;《時空中轉站》(Transit)更是別開生面,將戰時逃避納粹迫害的故事與當下時空重疊,把兩個時代的難民遭遇並置。到了「元素三部曲」的《水漾的女人》,表面是愛情故事,但特意安排女主角任職博物館,向遊人講解柏林變遷,彷彿是以情愛的離合散聚,對照城市的摧毁與重建。

《盛夏餘燼》看來無關歷史創傷。然而柏索曾在某次訪問提及1930年上映的德國默片《星期天的約會》(People on Sunday),說是他創作《盛夏餘燼》時最重要的參考影片。這部《星期天的約會》講述兩男兩女結伴到海邊和郊外,一邊遊玩一邊調情,這本應是五人行,其中一人因貪睡而錯過了約會。片中主角都是業餘演員,影片則標榜是「沒有演員的電影」(a film without actors),以半紀實半虛構方式,拍下了當時柏林的繁華與自由開放。拍攝時間為1929年夏天,四年後希特拉上台,影片主創成員(包括導演羅拔史奧默、艾加烏瑪,以及編劇比利懷特)都先後離開德國前往荷里活。《星期天的約會》就成了極權來臨前的盛夏回憶。

柏索創作《盛夏餘燼》,可說是在德國電影中嘗試重拾《星期天的約會》那種夏日度假的主題。不過故事裏的新手作家 Leon 其實無心度假,只是想找個地方閉關寫作。他跟好友 Felix 來到森林小屋,卻發現 Felix 媽媽同事的姨甥女 Nadja 已住了進來,還有附近海灘的救生員 Devid 常來作客,Leon 的如意算盤落空了。當其他人邀請 Leon 一起到海邊游泳,他總是以自己「要趕着工作」為由推搪。可是他的創作一直不順,晚上失眠,卻在日間沉沉睡去。藝術創作需要敏銳觀察,焦躁不安的情緒卻令 Leon 變得玻璃心,對人對事愈來愈缺乏敏感,變成了自以為是、自我中心的直男。他成了片中被諷刺的對象,但柏索並非要把他寫成丑角。Leon 只是內心着了火,要經過火的冶煉,始能重生。

寶娜比爾(Paula Beer)在《水漾的女人》飾演 Undine(水精靈的名字),這次飾演 Nadja,靈氣依然,仍愛親近水。她主動邀請 Leon 半夜一起去看那片發光的海。她念出德國詩人海涅的詩,詩中也有水的意象。湯瑪士舒伯特(Thomas Schubert)飾演的 Leon 卻是來到沙灘也從不願下水,總是一副虛火浮躁的模樣。當他聽到 Felix 打算以水為攝影主題,拍攝看海的人們,他馬上諸多批評。他拒絕了 Nadja 的看海邀請,還一直把她當成賣雪糕的小妹看待,不知道自己這樣下去將要錯過很多重要的事。結果是 Felix 愛得比他勇敢,比他坦然。

或許 Nadja 早已看穿 Leon 的虛怯脆弱,想把他拉出火圈,只是他心裏不平衡,顧影自憐,情緒傷己也傷人。奧地利獨立樂隊 Wallners 的〈in my mind〉,由片頭到片尾反覆唱着,成了 Leon 內心掙扎的主題曲。(尾段更配上了坂本龍一的〈andata〉。)遇上創作瓶頸的 Leon,鑽入了牛角尖,但出版社負責人 Helmut 仍相信他可以寫出很好的小說。Leon 表現再不濟,Nadja 仍相信他值得被救贖,看出他本質還是個好人。挫折迎面痛擊,危難迫在眉睫,然而也是他覺醒的契機。

影片從第一幕已隱隱透出不安,第一句對白就是「有什麼不對勁了」,Felix 開車帶 Leon 到森林小屋,汽車就在半路拋錨。然後山火蔓延,欲望和嫉妒也在燃燒,連天空也彷彿燒紅了。火勢失控,灰燼像雪一樣從天而降,彷彿六月飛霜(故事恰巧發生在六月)。山火既是氣候變化的警報,也是災難的意象,尤其是這幾年經歷全球疫情,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爭爆發,生離死別總是突如其來,三界無安猶如火宅。柏索選擇以諷刺喜劇面對無常,借用夏日度假的主題,以輕盈面對沉重,把無可避免的災劫轉化成創作的能量。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3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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