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族》禁葬令

早前看紀錄片《配樂大師:Ennio》,裡面提到一則逸事,安尼奧摩利哥尼(Ennio Morricone)為莉莉安娜卡瓦尼(Liliana Cavani)的《食人族》(The Year of the Cannibals)配樂,龐地可伏(Gillo Pontecorvo)聽了覺得更適合用在他的《烽火怪客》(Queimada),兩位導演爭奪起來。最後摩利哥尼為龐地可伏另外寫了一首感覺近似的旋律,才解決了爭端。

因為對《食人族》這部電影感到好奇,於是找來看了。小時候確曾看過《人食人實錄》(Cannibal Holocaust)這種意大利剝削電影,《食人族》雖也來自意大利,但絕對與食人部落無關,並非血淋淋的恐怖片,沒有把人生吞活剝的情節,吃人的是故事裡虛構的法西斯政權。影片以米蘭為背景,政府頒布禁葬令,因反對政府而被殺的人一律禁止下葬,任其暴屍街頭,誰都不許悼念,不許觸碰屍體,違者格殺勿論。說到這裡,可能有人已經認出這是希臘悲劇《安蒂岡妮》(Antigone)的變奏了。而《食人族》的女主角,名字就叫安蒂岡妮。

導演莉莉安娜卡瓦尼今年已屆九十。早前威尼斯影展宣布了今屆有兩位終身成就獎得主,一位是梁朝偉,另一位就是卡瓦尼。她更為人熟悉的作品,該是夏綠蒂藍萍(Charlotte Rampling)主演的《魂斷多瑙河》(The Night Porter)。《食人族》是1969年拍攝的電影,是卡瓦尼執導的第三部長片,完成於火紅年代,借助古代經典,突出對抗極權與追求自由的主題。

希臘悲劇裡的安蒂岡妮,是伊底帕斯王的女兒,她的兩位兄長因爭權內戰,雙雙陣亡。舅父克里昂(Creon)即位,為了鞏固權力,判定她的大哥波利尼斯(Polynices)叛國,並頒下禁葬令。安蒂岡妮不顧禁令,秉持倫理道德良知,堅持將哥哥安葬。現代版的安蒂岡妮,則是身處於彷彿末世異境的米蘭。現代版的克里昂貴為首相,在城中施行嚴刑峻法,路上到處躺著屍骸,彷彿躺著無數個波利尼斯,人們都視若無睹,如常過日子,只有神父在空中畫十字,帶領灑水車向屍首澆水消毒。安蒂岡妮不忍看見兄長陳屍咖啡館前,打算找未婚夫希文(Haemon,也是首相之子)幫忙搬走遺體,對方只答應游說父親爭取破例准許殮葬。

電影一開始,是泰瑞西亞(Tiresia)倒臥在海邊,幾個小孩搖醒了他。小孩卻被當成違反禁令,遭軍警一一槍決。希臘悲劇裡,泰瑞西亞本是雙目失明的先知,在現代版,他變成了言語不通的神秘男子,只有他願意跟安蒂岡妮一起搬動屍體。他們結成抗命聯盟,不止抬走了安蒂岡妮的兄長,還運走了其他屍骸。結果兩人被軍警追捕,逃亡過程卻荒誕滑稽。他們走進一間蒸氣浴室,只見裡面一個個赤身露體的大男人,排隊從身穿軍服的小孩胯下爬過去。為了逃避警犬,兩人解開身上的裹布,在街上裸奔,又跑進教堂,偷了神父服裝穿上,後來還偽裝成軍人,把從後追趕的士兵弄得團團轉。

《食人族》顯然受到1960年代「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影響,泰瑞西亞的形象彷彿脫胎自嬉皮文化。也有人認為是啟發自1968年的法國五月風暴,導演卡瓦尼就曾在訪問說過,五月風暴過後,各種標語和海報迅即變成商品符號,且被建制所濫用,因此影片並非對現實的直接影射,也因此戲中的安蒂岡妮沒有口號也沒有標語(倒是街上常有政府警告民眾勿碰屍體的字句),其實是透過改寫《安蒂岡妮》重拾異議的力量。

然而影片當年上映毁譽參半,在紐約電影節首映時更有影評直呼糟糕。《食人族》確是充滿拒絕被簡單消化的駁雜和狂亂,時而天真時而深沉。若單獨聽摩利哥尼的音樂,風格歡快迷幻飄逸,歌詞唱著「叫我食人族,我不死……我快樂狂野自由,人本該那樣活著」(Call me cannibal, I won’t die… I’m as happy and wild and free – as a man was once meant to be.),大概不會想到跟《安蒂岡妮》的故事有關,放在片中卻碰撞出奇特感覺。拍攝米蘭屍橫遍野,導演卡瓦尼事前沒有申請許可,而拍出來的畫面詭異但不血腥,更像是超現實寓言。

故事裡的泰瑞西亞和安蒂岡妮最終還是被捕,前者被當成精神失常,後者被逼供虐打。未婚夫希文設法營救,向父親求情但不果。希文憤而違抗禁令,被關進了牢獄,父親前來教訓他,他就扮成一頭狗,故意稱父親為「主人」,諷刺父親只需兒子服從聽話,也是決意要結束首相兒子這個特權身分。影片結局倒是看來樂觀的,雖然安蒂岡妮自我犧牲了,軍官宣布「秩序恢復了」,但啟發了更多人以她為榜樣。

影片完成之時,正值意大利「鉛色年代」(Years of Lead)的動盪時期,1969年12月即發生爆炸案,極右組織在米蘭的銀行放置炸彈,導致十七人死亡,卡瓦尼也不禁說,她的電影不幸成了「慘劇預言」(a tragic prophecy)。而看《食人族》時,我想起的是1973年的智利政變,想起《大失蹤》(Missing)滿佈軍警的智利街頭、堆滿死者的停屍間。智利軍政府屠殺異己,把屍體丟進深海,長埋沙漠,而親屬仍盼望尋回遇害者遺骸。《誰和誰共母》(Parallel Mothers)女主角堅持挖開家鄉的亂葬崗,也是為了找回西班牙內戰期間被殺害的祖先遺體。正如《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裡,智利詩人(Raul Zurita)所說,歸還屍體才能夠哀悼,亡者才得以安息,生者才可以生活下去。《食人族》要說的亦大抵如是,重點並非葬與不葬、葬在哪裡,而是人本該怎樣活著,才可以生活下去。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3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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