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香港電影在金馬獎取得佳績之際,我身處時差七小時的阿姆斯特丹,那裡正在舉行紀錄片影展。除下口罩,置身最開放自由的城市,不同角落都見到影展的旗幟和海報。今年影展的宣傳圖案是一隻長了蝴蝶翅膀的獸,花瓣般的翅膀美麗而脆弱,一如開放自由的社會其實得來不易,城裡的安妮紀念館仍在提醒大家勿忘納粹暴行,附近的同志紀念碑仍放滿悼亡的蠟燭和花。
剛在11月20日閉幕的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是全球規模最大的紀錄片影展,已舉辦到第35屆,今年共有277部作品參展。敘利亞裔藝術總監 Orwa Nyrabia 在影展頒獎禮上打趣說:「你們都知道我討厭多元和包容……」(You know that I hate diversity and inclusion…)因為愈是缺乏多元包容的社會,才愈是需要強調多元包容。「我們不用尋求性別平等,我們本身就有性別平等;我們不用歡迎酷兒,我們就是酷兒;我們策展的節目不用刻意包羅世界各地代表,我們就是來自世界各地。」(We do not seek gender parity, we have gender parity. We do not welcome queer, we are queer. We do not seek to have the entire world represented in our programme, we are from all around the world.)
所有的美麗與殺戮
今屆影展的焦點影人,是早前贏得威尼斯金獅獎的羅拉柏翠絲(Laura Poitras)。影展不但放映其得獎新作,還選映了《第四公民》(Citizenfour)等幾部前作,以及她挑選的個人十大,包括約化巴納希(Jafar Panahi)的《這不是電影》(This is Not a Film)和弗德烈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的《誰主瘋騷》(Titicut Follies)等。
羅拉柏翠絲的得獎新作《所有的美麗與血淚》(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以美國攝影藝術家南高丁(Nan Goldin)為主角,一方面講她的成長背景和藝術創作,一方面講她近年對藥廠家族發起的抗爭運動。兩條主線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情感貫穿,漸漸融為一體。經營藥廠的薩克勒(Sackler)家族蓄意隱瞞藥物成癮風險,同時又是經常冠名贊助各大美術館的「善長仁翁」。南高丁小時候經歷姊姊自殺,生活變得混亂不堪,然而透過攝影,在紐約同志圈找到創作活力。她曾深受藥物成癮之苦,接受薩克勒家族捐助的美術館卻想為她舉辦攝影展。她姊姊在封閉保守時代被當成精神病患,片名出自其生前病歷,於墨迹測驗說自己看見了所有的美麗與殺戮。南高丁卯足全力挑戰富甲一方的藥廠家族,彷彿也是以此告慰姊姊在天之靈。
各具特色的得獎影片
在 Envision 單元奪得最佳影片獎的《殘酷日記宣言》(Manifesto),初看沒什麼特別,但愈看愈驚人。不是說它拍得有多厲害,拍片的其實都是俄羅斯的中小學生,都是他們上載到網絡的影片,再由導演剪輯成現在模樣。影片從小學生起牀上學,在課室嬉戲搗蛋開始。有學生偷拍到老師惡言相向,出手打人。之後是校園火警演習、反恐演習、灌輸軍事化愛國主義。學生偷偷在黑板寫上普京是賊,被老師當場大罵。再接上校園槍擊慘劇,眾人倉皇逃生。有少年呼籲參加反對派集會,也有少年被迫拍片認錯。到最後是一對離家出走的少男少女在警察圍捕期間決定吞槍自殺。影片反映了他們的集體焦慮和憤怒,成為了極權時代觸目驚心的俄國青春殘酷物語。
獲最佳首作獎的《The Etilaat Roz》,拍的是喀布爾一家報館在美軍撤出阿富汗及塔利班入城之際,主編及員工面臨去留抉擇,仍想在動盪時刻留下來報道真相,卻隨時被棍棒毒打,人身安全受威脅。影片幾乎都在報館內拍攝,突顯被圍困的不安情緒。國際競賽單元最佳影片《她與她的自畫像》(Apolonia, Apolonia)是女人拍女人,是導演對其畫家好友阿波隆妮亞(Apolonia Sokol)的私密紀錄,橫跨十三年時間,談及成長的種種掙扎,以及如何在男性主導的藝術圈闖出名堂。獲國際競賽最佳導演獎的《Much Ado About Dying》,導演拍的則是自己舅父的最後五年時光。主角獨居生活亂七八糟,在鏡頭前卻極富表演欲,熱愛莎劇,會忽然李爾王上身。雖然主題是年老及死亡,但充滿幽默喜感,可謂名副其實的笑喪。
紀錄片一直拍下去
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陳芯宜的VR作品《無法離開的人》,早前奪得威尼斯影展VR競賽大獎,連會場工作人員都跟我推薦這部,我說我就是特地來看它的。那是台灣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被送到綠島監獄的故事。而被捕者的妻子則整天被監視,苦苦守候,終於在槍決公告欄上看到丈夫的名字。以為槍決是結局了,豈料接下來畫面出現送別死者的合唱隊,唱著智利革命歌曲〈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的中文版〈團結的人民永遠不被擊潰〉,愈唱愈激昂,然後鏡頭拉開,令戴上VR眼鏡的觀眾迅即置身軍警與群眾的塑像之間,吶喊的人們手握太陽花和雨傘,還有被推倒的鐵馬……導演重述白色恐怖的故事,顯然不只是回顧從前,也是寄寓現在,警惕未來。
影展亦放映了智利紀錄片導演古茲曼(Patricio Guzman)新作《智利,我的理想國》(My Imaginary Country),這次少了《星空塵土》(Nostalgia for the Light)和《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的詩意聯想,多了面對時局變化的迫切,古茲曼甚至曾笑稱這是他的「動作片」。在前作《崇山夢魘》(The Cordillera of Dreams,台灣譯名《浮山若夢》)結尾,他向一塊隕石許願,期望智利重拾其童年和快樂。這次他就以地上石頭特寫為引子:智利青年掘起地磚,準備向軍警還擊。起因是地鐵加價,學生跳閘抗議,繼而發展成席捲全國的社會運動。影片集中訪問女性:蒙面抗爭的年輕媽媽、被擊中眼睛以致視力受損的攝影師、衝突現場的義務急救員、創作抗爭詩歌的女生,以至爭取修憲的原住民婦女代表。抗爭詩歌由性侵說到暴政:「The oppressive state is a macho rapist」,不知是否啟發古茲曼只訪問女性的原因。影片以新總統博里克(Gabriel Boric)向群眾演說作結,代表新希望來臨。儘管早前修憲失敗,古茲曼對智利的未來仍保持樂觀,據知他仍想記錄後續發展,一直拍下去。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2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