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客》的 Carmen Maria Machado 撰文談《超犀女王》(Promising Young Woman),提到影片如何重塑 rape-revenge 這個電影類型,列舉了一些電影參照,例如1972年驚慄片《殺人不分左右》(The Last House on the Left)的頸鍊、《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或者《強我》(Baise-moi)赴湯蹈火兩脇插刀的女性情誼等,進一步指出《超犀女王》顛覆了這個類型的成規。然而《紐約客》文章沒提及,其實戲中更直接的引用,是1955年的《霧夜驚魂》(The Night of the Hunter,或譯作《獵人之夜》)。
《霧夜驚魂》是查理士羅頓(Charles Laughton)的名作,羅頓本身是演員,憑《英宮艷史》演英王亨利八世贏過奧斯卡影帝,代表作還有《雄才偉略》(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演資深大律師,與瑪蓮德烈治互拼演技。演而優則導,《霧夜驚魂》當年上映卻備受忽略,過了很多年後才得到後世肯定,更被不少人奉為經典。德國已故導演法斯賓達列為最愛十大,高安兄弟、史碧李(Spike Lee)和大衛連治等導演都曾在作品中向《霧夜驚魂》致敬。
《霧夜驚魂》以黑色電影的影像風格,講述一對小兄妹逃出魔掌的故事。傳教士打扮的騙子,手指紋上了「HATE」和「LOVE」,說是宣揚以愛勝恨,其實謀財害命,專挑寡婦下手。影片由童謠似的〈Dream Little One, Dream〉開始,唱著「Fear is only a dream」。一群小孩捉迷藏,發現女子伏屍梯間。之後騙子出場,開著偷回來的車,自言自語跟上天說話,自誇已忘了殺害過多少寡婦,言談充滿厭女情緒。
當《超犀女王》由 Carey Mulligan 飾演的 Cassie 穿上花裙,準備出門跟男生約會時,她的父母在家中梳化看著電視播放《霧夜驚魂》,畫面出現的,正是邪惡騙子跟上天說話的這一幕。然後當 Cassie 看到手機裡的強姦片段,心痛欲絕之際,影片就響起《霧夜驚魂》插曲〈Pretty Fly〉。那本來是《霧夜驚魂》小兄妹徹夜逃亡時哼唱的兒歌,他們的母親已遇害,為了逃避騙子追捕,哥哥撐小艇順流而下,妹妹則幽幽地唱著漂亮蒼蠅的妻兒終會一一離去,而畫面中的前景就出現了巨大蜘蛛網和蟾蜍特寫,都是蒼蠅的死亡陷阱,象徵危機四伏,他們正身陷噩夢之中。
《超犀女王》引用《霧夜驚魂》,明顯是借此烘托 Cassie 置身險境,復仇之夜其實是「獵人之夜」。《霧夜驚魂》小兄妹的父親因搶劫銀行殺了人被問吊,母親頓成寡婦,她在雪糕店打工,老闆娘慫恿她再婚,說女人是無法獨力撫養小孩的,結果間接將她推給死神。而騙子又極會巧言令色迷惑女性。騙子的原型真有其人,是曾以求偶廣告引誘女性上釣的連環殺人犯 Harry Powers,後被 Davis Grubb 寫成小說。到羅頓改編成電影時,也許是在影射麥卡錫主義白色恐怖的年代,亦有可能因為他是無法出櫃的同志,故此特別強調騙子借宗教之名進行壓迫,道德潔癖壓抑情慾,殺人一幕就拍得像祭司獻祭。小兄妹境況堪虞,周遭的成年男人不是怕惹禍上身,就是愛莫能助。只有默片年代著名女星呂倫居殊(Lillian Gish)飾演的 Ms. Cooper 挺身守護他們,拿起獵槍奮勇抗敵,女性自強的形象鮮明。
Ms. Cooper 在電影開頭已叫小孩要提防假先知,因為他們都是披著羊皮的狼。《超犀女王》的 Cassie 卻是獨闖狼穴,比《霧夜驚魂》的小兄妹更無路可退,只能以身作餌,以死相搏。而《霧夜驚魂》則仍確信黑暗終必過去,黎明定會到來,騙子被繩之於法,邪不勝正,真真正正以愛勝恨。影片以聖誕作尾聲,Ms. Cooper 守著信念,對未來仍抱有盼望,相信天佑小孩,來日不論風吹雨打,孩子都能堅忍茁壯。此時〈Pretty Fly〉的音樂變奏響起,已不再是悽怨迷離,而是迎向曙光了。
(原刊於《號外》第 536 期,本文為修訂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