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曾這樣形容比利懷特(Billy Wilder):「我沒辦法說誰是最偉大導演,但我可以說沒人比得上比利懷特。《殺夫報》(Double Indemnity)和《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已經變成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們共同的記憶。他真是位大師,那些電影的選角工夫太厲害了。即使在通俗劇或悲劇中,他也總保持他的幽默。……有時候你會遇見一些跟你原先想像不一樣的名人,但比利懷特就跟他的電影一樣。我曾為他畫過一幅好玩的畫像,他本人就是一幅畫。」(《夢是唯一的現實:費里尼自傳》)
比利懷特是荷里活黃金時代數一數二的著名編導,個人贏得六座奧斯卡,講故事本領高超,無論拍愛情片、犯罪片、法庭戲、戰爭片,都得心應手。他在荷里活一共導演了25部電影,編劇作品為數更多,佳作如雲,也常有精警對白。最為人傳頌的,就是《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那句馳名的「Well, nobody’s perfect」。他和編劇拍檔 I. A. L. Diamond 寫劇本時,本來嫌這句未夠好,但到開拍都沒想出比它更好的台詞。他大概始料不及,這一句就此成為經典,連他自己的墓誌銘也寫上了「I’m a writer but then nobody’s perfect」。
兩年前我到維也納旅遊,曾路過比利懷特住過的房子。他在那裡度過求學時期,然而年少時很反叛,常逃學去看電影,最愛看差利。據說有件事對他影響深遠,是他小時候偶然看到寄給父親的明信片,知道父親另有私生子,他一直保守秘密,卻意識到在成人世界,欺瞞是尋常事。他跟費里尼一樣,畢業後當過記者,因為採訪爵士樂團,隨團到了柏林,結果留了下來。他曾為柏林的小報撰稿,擅長報導犯罪新聞。在報界和影圈中人常去的酒館,他認識了一位剛竄紅的新星,她就是後來為他主演《柏林艷使》(A Foreign Affair)和《雄才偉略》(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的瑪蓮德烈治(Marlene Dietrich)。
納粹掌權,他本身是猶太裔,預感凶多吉少,漏夜乘火車逃到巴黎。哥哥後來也逃出來了,但母親和繼父最後死在集中營。他輾轉去了美國,苦學英文,趕上了荷里活黃金時代。他是編劇出身,曾為喜劇大師劉別謙寫劇本,可謂師承「劉別謙筆觸」(Lubitsch Touch)。他後來在辦公室牆上掛了這麼一句:「劉別謙會怎樣拍?」(How would Lubitsch do it?)既是不忘恩師,也是自我提醒。他本沒打算當導演,但為了保護自己的劇本,防止別人搞砸他的故事,最好還是自己拍。當時美國電檢制度嚴苛,他的成名作《殺夫報》就將原本過不了審查的犯罪小說情節,改編成黑色電影代表作。《醉鄉遺恨》(The Lost Weekend)更直踩底線,拍酗酒問題,不但叫好叫座,更贏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和康城影展大獎。
美國電影學院(AFI)選百年百大電影,比利懷特佔了四部:《紅樓金粉》、《熱情如火》、《殺夫報》和《桃色公寓》(The Apartment)。《紅樓金粉》由死者擔當敘事者,講述自我陶醉的默片女王走向瘋狂,諷刺荷里活夢工場。盛傳美高梅總裁梅耶(Louis B. Mayer)看完試片後暴跳如雷,大抵是刺到了痛處,直言要比利懷特滾出美國。不過梅耶沒多久就失勢了,《紅樓金粉》倒是名留影史。《生葬古坵墳》(Ace in the Hole)的諷刺就更辛辣,不只針對傳媒亂象,也嘲諷愛看熱鬧的民眾。比利懷特當過小報記者,深切體會傳媒嗜血乃因讀者受落。也許太過尖刻,當年票房慘淡口碑欠佳,他自己也視為失敗作,但影片經得起時間考驗,已被重新肯定,馬田史高西斯亦列為必看之選。
《七年之癢》(The Seven Year Itch)為瑪莉蓮夢露(Marilyn Monroe)留下了裙襬飛揚的經典造型,《熱情如火》更是夢露巔峰作,雖然她有時會記錯台詞,一句簡單的「It’s me, Sugar」就拍了數十次。比利懷特在《熱情如火》完全無視電檢規條,男扮女裝,大玩性別錯摸。《桃色公寓》亦是比利懷特得意之作,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劇本上乘,只需一塊破鏡,毋須囉唆已說穿真相,也同時反映角色心境。最後對白亦高章,不落愛情片窠臼,意在言外心領神會。劉別謙泉下有知,該會感到欣慰。比利懷特以幽默機智筆觸,透過白領小職員的故事,笑對殘缺腐朽的世界。Nobody’s perfect,可能都各有苦衷,但還是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不輕易把自尊和幸福,拱手讓人。
(原刊於《號外》第 53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