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陣子談過德國導演基斯頓柏索(Christian Petzold)新作《水漾的女人》(Undine),其實現在重看他的代表作《被戀愛的秘密》(Barbara,台灣譯名《為愛出走》),也甚有意思。
2012年在柏林影展奪得最佳導演獎的《被戀愛的秘密》,故事背景是八十年代共產東德時期,女主角飾演的醫生芭芭拉本欲投奔自由,去會合她的西德情人,卻因此遭處分,被政府下放到鄉郊醫院工作。雖然不用坐牢,但已斷六親,與過往生活隔絕,國安部 Stasi 的秘密警察還會定期上門巡查,她實際上是活在白色恐怖中。然而她沒有死心,仍在偷偷跟越境過來的西德情人見面,暗中計劃偷渡離開。同院醫生安德烈主動接近她,向她示好,卻原來負責監視她。不過兩人慢慢發現同病相憐,安德烈是因為一次失職而被下放,替秘密警察工作就可申請調回城市,但他對監視和告密並不太熱衷。他喜愛屠格涅夫的小說《The District Doctor》,實驗室貼了林布蘭的《杜爾博士解剖課》,最想有天可以去海牙看真跡,但知道難如登天。
電影表面上講愛情,是為愛出走,還是為情留下。其實是講自由被剝奪,以及對自由的渴求。極權統治下,芭芭拉來到鄉郊醫院,一直冷冰冰的,踩著單車獨來獨往,壓抑著情感,擺出拒人千里的態度,時刻保持警覺,因她知道秘密警察無處不在,人們也在互相監視。安德烈第一次出場,就是跟秘密警察一起,從醫院窗戶窺看她。每次門鈴一響,或門外有動靜,都令她內心打顫。秘密警察不只來搜屋,還要她脫光衣服,檢查體內是否藏有違禁品。女檢查員上門,第一次由秘密警察開門,第二次卻要芭芭拉自己開門,自願接受屈辱。安德烈想約她去看海,認為那裡是他看過最美的風景,但她斷然拒絕,在她眼中,大海不只是浪漫美景,更是逃亡路徑,拍岸的浪濤提醒她,自由是在彼岸。
比起安德烈,醫院的兩名病人更能影響芭芭拉的去留抉擇,一個是屢次從勞改營逃走的少女 Stella,一個是自殺不遂腦部受創的少年 Mario。當 Stella 被送到醫院時,身染惡疾但意志頑強。芭芭拉選了馬克吐溫的《頑童歷險記》(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讀給她聽,正好呼應她們兩人皆不惜冒險追求自由的選擇,Stella 也是年輕一代亟欲擺脫極權奔赴自由的象徵。至於 Mario,拾回生命卻失掉記憶,記不起有過情傷,甚至失去了情感,只記得在醫院吃過什麼。但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無知無覺,只會變成極權下的木頭人。Mario 正是當時共產東德病入膏肓的寫照。要把他治好,喚回人性,會痛,有感覺,才有希望。片尾曲《At Last I Am Free》,表面是情歌,也是在講自由。出走也好,留下也好,莫忘初衷,就會看到終於自由的一天。
導演基斯頓柏索、聯合編劇 Harun Farocki,以及女主角 Nina Hoss,這個鐵三角兩年後還拍了一部《火鳳凰》(Phoenix,台灣譯名《回不去的時光》)。背景是戰後德國,有猶太裔血統的女主角是大屠殺倖存者,在集中營毀了容,醫生給她換了臉,可以重新出發,過新的人生。但她只想跟丈夫相認,然而丈夫卻是向納粹供出她藏身地的人。丈夫認定妻子已死,果然認不出她,覺得她跟妻子有點像,居然叫她假扮妻子,密謀騙取配偶財產。她為了重溫舊夢,竟又答應。結尾一幕尤其令人回味,是給負心丈夫的迎頭棒喝,創傷的烙印無可逆轉,事情發生了就不能假裝沒發生,早已不能回復正常,因為裝出來的正常,本來就不正常。
(原刊於《號外》第 528 期)
另見:謎樣的《水漾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