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歐洲人相信世上萬物源於四大元素:水、土、風、火。十六世紀鍊金術士 Paracelsus 在其著作提出四大元素各有精靈主宰。這可能是有關水精靈的最早記載。根據傳說,水精靈本來住在森林湖泊,必須與人類結合以獲取靈魂,如果婚後被拋棄,就要將負心的丈夫殺死,從此返回水中。這些神話傳說,後來成了德國浪漫主義時期的靈感泉源,同時也衍生出不同變奏,例如安徒生的美人魚故事。
德國導演基斯頓柏索(Christian Petzold)的新作《水漾的女人》(Undine),也回到這些古老傳說中尋找靈感。電影一開始,女主角 Undine(名字正是水精靈的意思)坐在博物館的露天咖啡座,面對男友移情別戀,無法接受,狠狠吐出一句:「若你離開我,我會殺了你。」如果不知道水精靈的典故,大概會以為這是什麼中二病情節。而電影一直沒有點明女主角是水精靈。她任職博物館,負責導賞,向遊人講解柏林城市的發展歷史。柏索要拍的並非《忘形水》(The Shape of Water),也沒有利用電腦特技將女主角變成精靈模樣,而是透過微妙的暗示,令人從女主角的經歷,聯想到水精靈傳說。
柏索曾於前作《時空中轉站》(Transit)獨闢蹊徑,明明是逃避納粹迫害的故事,背景卻是當下,猶如時空錯置,卻巧妙地將兩個時代的苦難重疊。《水漾的女人》的野心和格局明顯小得多,卻標誌著他創作上的新階段。他曾經跟亦師亦友的 Harun Farocki 聯合編劇,亦曾長期跟演員 Nina Hoss 合作,代表作有《被戀愛的秘密》(Barbara)和《火鳳凰》(Phoenix)。隨著 Farocki 離世,柏索在《時空中轉站》也把他的繆思換成了寶娜比爾(Paula Beer),《水漾的女人》的輕盈也許是刻意嘗試。寶娜比爾今年只有25歲,卻已主演過 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 的《無主之作》(Never Look Away)和 François Ozon 的《愛的替身》(Frantz)。由她來演水精靈似的謎樣女子,就甚有說服力,她亦因此贏得柏林影后殊榮。
《水漾的女人》不只是單純講愛情,柏索透過女主角的博物館導賞,也觸及柏林的城市變遷。柏林起初就是一片沼澤地,慢慢建起了大都會。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位於城市中心的博物館島受猛烈轟炸,七成建築被毀,包括德意志帝國時期的皇宮。戰後被劃分為東西柏林,被圍牆分隔。然後圍牆拆了,新的建築又拔地而起。也可以說,電影是以情愛的離散聚合,對照城市的拆毀與重建。在電影開頭,女主角盯著博物館裡的城市模型,彷彿看見坐在露天咖啡座的負心男。之後她邂逅了潛水男,來到影片後段,當潛水男看著同一個城市模型,也好像看到了他跟女主角把臂同遊的時光。城市歷史與個人記憶於此複合在一起。
有關水的意象,貫穿整部電影。例如博物館餐廳的魚缸,神秘地撮合了潛水男與女主角。負心男的大宅有泳池。潛水男的工作地點是一個湖,他把女主角的名字刻了在湖底。潛水男負責維修水底渦輪,也修復了女主角的情傷。水精靈傳說根本是個魔咒,失去愛情也意味將要失去靈魂。到最後,女主角是否水精靈,或許都不重要了,影片要講的,其實是如何面對傳說中的宿命,如何銘記被毀掉的過去,又如何不惜一切拯救所愛。
(原刊於《號外》第 52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