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夢魘》:浮山若夢

《崇山夢魘》:浮山若夢

Carlos Rodolfo Adler Zulueta,25歲;Victor Manuel Villarroel Ganga,18歲;Martin Elgueta Pinto,21歲;Barbara Gabriela Uribe Tamblay,20歲……在智利首都聖地牙哥,位處市中心的倫敦街38號(Londres 38),曾在皮諾切特獨裁時期,用作軍政府其中一個拘留中心,很多人被囚禁於此,並遭到酷刑,近百人遇害,大部份是年輕人,最小的只有十六歲,遇害者當中還有兩名孕婦。該處如今成為了紀念館,門口地上的石磚刻上了死者名字,以及他們遇害時的年齡。

大師級紀錄片導演古茲曼(Patricio Guzman)的新作《崇山夢魘》(The Cordillera of Dreams,台灣譯名《浮山若夢》)也提到了這些石磚,就躺在人們腳下,控訴著暴政的血腥殘酷。1973年,皮諾切特發動流血政變,推翻民選的左翼總統,建立右翼獨裁政權,大舉搜捕不同政見者,被殺害的、「被失蹤」的,數以千計。古茲曼曾以《智利之戰》(The Battle of Chile)記錄政變始末,攝影師 Jorge Muller 在政變翌年與演員女友 Carmen Bueno 被秘密警察擄走,慘遭凌辱折磨,至今仍下落不明,不知被棄屍何處。古茲曼在政變之後,和數千人一起被捕,關押在國家體育館(曾舉行世界盃的足球場),獲釋後決定離開智利,把《智利之戰》的菲林偷運出境,自此流亡海外。

《崇山夢魘》可以說是跟古茲曼前作《星空塵土》(Nostalgia for the Light)和《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一脈相承,組成三部曲。《星空塵土》走進沙漠,天文學家在那裡探索星空,考古學家挖掘古代遺跡,而一群女人就嘗試在沙礫下尋找獨裁時期「被失蹤」親人的遺骸;《深海光年》潛入深海,一方面揭開南美原住民慘遭白人殖民者洗劫的歷史,一方面也從海底撈起的一段鐵軌,找到皮諾切特政權把異見者沉屍大海的證據;新作就遠望崇山,從安第斯山脈說起。起初是說鄉愁,古茲曼在流亡期間思念故鄉的高山,然後憶起小時候火柴盒上的山巒圖案,再想到山石無言,其實一直目睹暴政肆虐。

影片在去年康城影展贏得最佳紀錄片獎。這次以崇山入題,航拍山巒的壯麗,然而感覺沒有前兩部作品把意象貫穿得那麼渾然天成,但情感依然真切,挖開的歷史傷痕仍然沉痛。他找來的受訪者中,最特別的是錄像攝影師 Pablo Salas,他從1980年代開始,一直以攝影機記錄街頭抗爭。那是古茲曼沒法親身經歷的,透過留守智利的 Salas 珍藏的錄影帶,填補了這段歷史記憶的空白,給我們看到黑暗歲月裡仍有人堅持向暴政說不。Salas 亦把軍警的暴力鎮壓記錄下來,包括警察亂棍狂毆示威者,並向著和平集會高唱《快樂頌》的群眾投擲催淚彈及發射水炮……。

而今日智利的貧富懸殊、社會不平等,根據古茲曼的說法,其實都源於獨裁時期的經濟政策。皮諾切特起用了一群在芝加哥大學受教育的經濟學家,利用軍事獨裁的特殊環境,推行自由市場經濟,表面上創造了經濟奇蹟,但貧富差距嚴重。皮諾切特下台後,政策仍沿用至今。去年智利因地鐵加價而爆發的大規模抗議,正是源於社會長期積累的不滿情緒。而古茲曼在影片裡,以鏡頭鳥瞰自己童年時的舊居,屋頂已塌,只剩一片頹垣敗瓦,猶如廢墟,恰好是一個象徵。也同時反映著一個流亡者的孤獨,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家。片末,古茲曼向隕石許願,盼望智利重拾它的童年和快樂。也是盼望崇山歷劫後,噩夢消散,可以回復民主自由、希望尚存的家園。

(原刊於《號外》第 525 期,本文為修訂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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