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蜜大地之詩》:蜜蜂的寓言

今屆奧斯卡將「最佳外語片獎」易名為「最佳國際影片獎」,獎項已塵埃落定,《上流寄生族》(Parasite)不但贏得此獎,還囊括了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及最佳原創劇本獎項。而在最佳國際影片和最佳紀錄片的提名名單中,都出現了同一部影片:《流蜜大地之詩》(Honeyland)。過往也試過有紀錄片獲提名最佳外語片,像潘禮德的《被消失的影像》(The Missing Picture),不過同時獲提名最佳紀錄片獎的,《流蜜大地之詩》則是首部。

《流蜜大地之詩》來自北馬其頓,主角是住在偏僻山區的養蜂人 Hatidze。影片第一個鏡頭是她隻身走過荒蕪大地,穿一件黃色上衣,走上懸崖峭壁,掰開岩石,尋找野蜂巢穴。她把蜂巢帶回家,堅持只取一半的原則,自己只拿一半蜂蜜,留一半給蜜蜂。她很可能是歐洲大陸最後一個以此方式採集野生蜂蜜的女性養蜂人。她會把部分蜂蜜拿到市集兜售,花四小時出城,換取食物和生活必須品回家。她與年老母親相依為命,與貓狗為伍。母親雙目已盲,聽覺漸失,臥病在床。身為家中幼女,按照傳統,她得照顧母親,直至母親離世。她們住在簡陋石屋,沒電也沒自來水,那裡彷彿是個被時代遺忘的隱世村落,卻因此保留了原始面貌。

橫跨三年拍攝,現場掌鏡只有四個人(兩位導演及兩位攝影師),拍了超過四百小時片段,再剪輯成九十分鐘影片。沒有電燈就盡量白天拍,若要拍室內和夜景,就借助窗邊自然光,甚至柴火和燭光,竟因此令不少畫面都美得像油畫。亦因為導演不諳當地方言,要事後找人翻譯才了解部分對話的完整意思,所以拍攝時更著重視覺呈現。然而故事看來簡單,卻非常具戲劇性。Hatidze 養蜂雖然孤獨,但自給自足與世無爭。過著遊牧生活的 Hussein 跟妻子及七個小孩來到旁邊暫居,帶來了牲畜,也帶來了喧囂熱鬧,打破了村落的寧靜。Hatidze 相信與大自然共生共享,新鄰居卻相反,牲口把一地的草吃光了,就換另一地方放牧。看到 Hatidze 養蜂收成不錯,躍躍欲試,Hatidze 亦不吝分享養蜂心得,但新鄰居只想賺到盡,殺雞取卵,竭澤而漁。

影片的戲劇性就建立在 Hatidze 與新鄰居截然不同的價值觀與生活態度上。難得的是無論 Hatidze 和新鄰居都已習慣被拍攝,完全無視鏡頭存在(這大概也是為什麼需要花三年時間拍攝的原因),也坦然給導演記錄了他們之間的矛盾。當然,雖說是猶如「壁上蒼蠅」的靜觀,但導演和攝影師的確站在現場,到底有沒有影響到拍攝對象自覺地「表演」自己的生活?很可能是有的,尤其是 Hatidze,卻好在不算太刻意,感情還是自然流露。而影片也有不少意在言外的畫面:飛機劃過天空留下的白線(現代文明的對照)、溺水蜜蜂爬上樹葉(自救的生命力)、被卡住的烏龜(隱喻困境)。

這不單是一部紀錄片,根本可以當成劇情片來看,充滿戲劇衝突(這是最多人讚賞之處,又是最多人詬病之處)。也可以視為一個寓言。Hatidze 知道如何跟蜜蜂和平共存,可以徒手採蜜,而新鄰居一家只知榨取,被蜜蜂叮得臉腫腫。蜂群亦恰如人類社會,當資源被掠奪,不只攻擊人,還會攻擊其他蜂巢的蜜蜂,死相枕藉。要說的,其實還是「相爭不足,共享有餘」的道理。

(原刊於《號外》第 52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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