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溫暖筆觸勾勒現實冷酷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憑《小偷家族》奪得今屆康城影展金棕櫚獎,這是繼衣笠貞之助的《地獄門》、黑澤明的《影武者》、今村昌平的《楢山節考》和《鰻魚》後,第五次由日本電影贏得康城影展最高殊榮(《地獄門》那一屆,仍未設立金棕櫚獎,得大獎已是最高殊榮)。《小偷家族》的演員陣容有多次跟是枝裕和合作的 Lily Franky 與樹木希林,亦有首度合作即神采飛揚的安藤櫻,題材方面仍是導演一貫關心的家庭主題,不過這次是反過來寫,透過一個非一般的家庭,反問家庭和親情是什麼。

導演前作《誰調換了我的父親》已在思考親情與血緣的關係,養育之情可以比血脈相連更重要。《海街女孩日記》則是三姊妹收留及照顧素未謀面、同父異母的妹妹,令她重獲親情。《奇蹟》和《比海還深》的主要情節都涉及父母離異,《誰知赤子心》更是取材自新聞,戲中幾個同母異父的小孩遭母親遺棄,過著自生自滅的生活,故事原型正是東京巢鴨的兒童遺棄案件。

《小偷家族》則取材自日本一直存在的社會問題:騙取政府養老金、家庭關係的瓦解、被疏忽照顧的兒童。故事講述柴田家「收養」了被父母遺棄於屋外的小女孩(佐佐木光結飾),發現她滿身傷痕,把她留了下來,當成家庭一員。而柴田一家原來毫不簡單,因為入不敷支,柴田治(Lily Franky 飾)帶著小孩以偷竊為生,姨仔亞紀(松岡茉優飾)在色情場所工作,男孩祥太(城檜吏飾)則從未入學,深信「在家裡讀不成書的孩子才要上學」。

柴田家是個處於社會邊緣的家庭,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是枝裕和的劇本巧妙之處,是不少看似日常的對話,其實都在逐少披露這個家庭不尋常的地方。他在去年的《第三度殺人》利用類似懸疑推理的方式,探問人性善惡,然而並不成功,落得毀譽參半。這次繼續要觀眾從故事細節慢慢洞悉背後真相,亦同樣不著重解開謎團,而是著意挑戰觀眾對善惡與家庭的定見,處理上明顯比《第三度殺人》優勝,也好在演員的配合亦把本來荒謬絕倫的處境演得具說服力。

是枝裕和繼續善用食物等細節來鋪陳情節,例如多次出現的炸薯餅,見證祥太的轉變,吃麵筋和舔鹽是小女孩融入柴田家的開端,柴田治和信代(安藤櫻飾)的吃麵親熱戲更是令人叫絕。「聽煙花」那場戲,既是柴田家的自得其樂,也突出了他們是看不見璀璨煙花的低下階層。當觀眾以為柴田家儘管偷竊卻有情有義,導演透過亞紀的對白說穿柴田治和信代賴以維繫關係的其實是金錢,婆婆(樹木希林飾)原來瞞著亞紀拿她父母的錢,更在海灘嬉戲一幕斷言眼前的美好不會長久。《小偷家族》對血緣家庭的反詰,來得比《誰調換了我的父親》尖銳,甚至透過安藤櫻的對白,直指小孩需要回到親生母親身邊的想法,不過是母親的遐想而已。

是枝裕和曾在《幻之光》和《下一站,天國》探討死亡與記憶,叫人低迴。《這麼遠,那麼近》和《誰知赤子心》處理社會題材依然冷靜,但其後開始走向通俗,只有《橫山家之味》算是保持水準,其他不是太輕太甜(尤以《海街女孩日記》為甚)就是在摸索嘗試(像《援膠女郎》和《第三度殺人》)。《小偷家族》可說是導演在《橫山家之味》後最能做到雅俗共賞之作,以《第三度殺人》的佈局,講了一個類似《誰知赤子心》的故事,以表面的輕,掩藏底下的沉重,以看來溫暖的筆觸,勾勒出現實冷酷與人性複雜。影片大抵還是不及《誰知赤子心》克制,對柴田家的描寫未免浪漫化,但透過後段故事情節的翻轉,突顯了當中的黑暗與無奈,也強調了孩子的成長與盼望。

(原刊於《號外》第 502 期,本文為修訂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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