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長達七個多小時、由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Béla Tarr)執導的《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台灣譯名《撒旦的探戈》),實在是一個難忘的經驗。綿長的鏡頭,似在挑戰觀眾的耐性,不過耐心看下去,就會有收穫。譬如第二章開首的那個跟拍長鏡,畫面上是騙子 Irimiás 和助手 Petrina 走在風中的背影,狂風一路捲動著地上的垃圾。類似的畫面在倒數第二章的開頭又出現了一遍。視覺上既使人驚嘆,亦營造了末日將至的蕭索氣氛。
撒旦探戈
那是一個農村公社走向瓦解走向滅亡的故事。當時匈牙利正由共產時代,轉入資本主義世界。塔爾那些異乎尋常的長鏡,非常緩慢,卻都是狠辣的批判。影片的第一個鏡頭,拍攝一群牛,自破落的牛舍裡跑出,亂走之餘,還在試圖交配,正好是農村裡眾人的寫照。在騙子出現之前,村民已在互相欺騙。酒館裡徹夜的狂歡舞會,喻意村莊裡的淫亂與墮落。狂歡後眾人爛醉,蜘蛛靜靜把網結在他們身上,亦象徵了這群農民無從掙脫的困局。他們總是在濕漉漉的泥濘上走著,後來離開了村莊,滿懷希望要過新生活,到達騙子 Irimiás 給他們的應許之地,卻是一片頹垣敗瓦。他們交出畢生積蓄,沒有買到希望,最後落得離鄉背井各散東西,並換來兩個苦悶的警察在他們背後極盡侮辱的挖苦。大概對這群愚昧的農民而言,人間並無樂土,當下已是地獄。
村莊裡有兩個人一直被排拒在外,一個是嗜酒的醫生,另一個是被母親忽略又被兄長騙走金錢的小女孩。電影裡小女孩虐打小貓的一段,令人不安之餘,亦令人痛心。小貓可說是她的「他我」(alter ego):弱小、毫無還擊之力、可以輕易被傷害。她給貓餵毒藥,她的心靈卻其實早已給下了毒。貓的死亡亦預示了她自殺的結局。至於那個酒鬼醫生,終日躲在屋裡獨自喝酒,實行自我隔離。除非要去買酒,否則都不願踏出屋子半步。他手執村民的病歷,坐在窗前窺視並且記錄各人的動靜。他卻早已被村民遺忘。最後他以為聽到教堂的鐘聲,跑到山上,卻發現原來只是個瘋子在敲打叫囂,不停嚷著「韃子來了」(The Turks are coming)。沒有救贖,沒有安慰,於是他回到屋裡,拿木板把窗戶封死,把身軀沒入黑暗之中。片末的畫外音,唸著電影開首時出現過的旁白,彷彿要把故事從頭說一遍,猶如悲慘世界的永劫回歸。
電影在不同章節裡,以不同角色的視點,重複交代著同一個情節,就把人物的命運交錯在一起。其中老醫生腳步蹣跚前去買酒,途中遇上自殺前夕的小女孩。其他人正在酒館裡開著舞會。小女孩抱著死貓,呼喚醫生,又拉著他,卻被他甩開,然後小女孩轉身逃跑,他想喊住她,但已經太遲了。小女孩彷彿是在作最後的呼救,可是這位酒醉的醫生,早已經沒有救人的力量了。
片長七個多小時,塔爾大概是要讓觀眾隨著角色的腳步,慢慢走入那個封閉無助的世界,其中沒有爆破沒有官能刺激,沒有想當然的煽情,就是這樣緩慢的,一步一步走在泥沼上,而且不見終點。
反抗的憂鬱
塔爾在《撒旦探戈》之後拍成的《殘缺的和聲》(Werckmeister Harmonies,台灣譯名《鯨魚馬戲團》),感覺上更加精煉。兩個多小時的電影裡,只有不足四十個鏡頭。開首第一個鏡頭,就長達十分鐘,講述主角 János 在酒館裡指揮一群醉漢模擬行星運轉,給他們解釋日蝕的成因,當中人物的走位、攝影機的移動升降、明暗的對比,看來都經過精心設計。另外,貨車漏夜載著鯨魚進入小鎮的一幕,巨大的車身陰影,徐徐投影到建築物的牆壁上,就有黑暗正要把小鎮吞沒的寓意。正如李焯桃在《匈牙利導演踢門示範》(信報,2005年8月12日)一文裡所說,其中的光影處理,相當精采而且震撼。
塔爾有關匈牙利平原的三部曲,全部取材自匈牙利作家 László Krasznahorkai 的作品,其中《殘缺的和聲》的故事就源於一部名為《反抗的憂鬱》(The Melancholy of Resistance)的小說。《撒旦探戈》一拍就拍了三、四年,《殘缺的和聲》也同樣拍了三、四年。看過這個三部曲,除了體會到那份緩慢的凝重,亦感受到黑白攝影下,調子的灰冷,而那一抹灰,幾近乎黑。
在一篇塔爾的訪問裡,他提到年青時候本想到大學去唸哲學,卻因為他拍了一齣短片,記錄了一群吉普賽工人給當時的匈牙利共黨高層寫信,要求離開這個「讓他們沒有工作,沒有食物,甚至一無所有」的國家,於是就被大學拒諸門外。後來他打算拍攝另一齣短片,記錄一個工人家庭因無處可居而擅自佔用空房子,藉此批評房屋短缺的現象,結果就給警察拘留。起初他關心的是當時政治制度下的社會問題,卻漸漸發現,那其實源自一些更加根本的、人性裡頭的問題。
於是《撒旦探戈》的悲劇,實際上來自人性中的自私與愚昧。至於《殘缺的和聲》,說的則是人間無法實現的和諧秩序。影片原名 Werckmeister Harmonies,是指十七世紀德國作曲家 Andreas Werckmeister 所創的「十二平均律」。影片中的老教授認為這套現代通用的音律,乃建立於錯誤的基礎上,是一種折衷,為了遷就技術發展,犧牲了古典音律貼近自然的和諧。他於是獨自躲在屋裡,把全副精力都放在還原古典音律、重建和諧音調的工作上。
電影拍攝期間,正值南斯拉夫內戰與種族屠殺,電影的故事就以一場暴亂作為結局。暴徒殺氣騰騰的衝進醫院,找那些比他們更弱小的一群來施襲。軍事強權於暴亂之後崛起;主角 János 一直在當別人的信差,看到巨鯨屍骸後曾驚嘆那是上帝的傑作,驚嘆大自然的奇妙,後來他目擊暴亂發生,嘗試出走,卻被關進了精神病院,整個人崩潰了,從此陷於瘋癲;至於老教授,結果妥協了,放棄重建理想和諧音調的使命。抵抗,最後還是以憂鬱告終。
塔爾在《殘缺的和聲》裡,請來了一些專業演員助陣,譬如有德國演員 Lars Rudolph 飾演主角 János,又找來法斯賓達的愛將 Hanna Schygulla 飾演乘亂得勢的老教授前妻。電影調子雖然灰冷,畫面與音樂卻非常優美。負責作曲的,正是在《撒旦探戈》裡客串飾演騙子 Irimiás 的 Mihály Víg。自《秋天年鑑》(Almanac of Fall)開始,他就一直是塔爾的御用作曲人。他的電影配樂可以在一張名為 “Filmzenék Tarr Béla filmjeihez” 的唱片裡找到。
煉獄人間
塔爾有關匈牙利平原的首部曲《煉獄人間》(Damnation,台灣譯名《媽的毀滅吧》),拍於共產政權倒台之前,那時候他其實已想拍攝《撒旦探戈》,但礙於政治原因,結果轉為開拍《煉獄人間》。那是一個孤獨男人戀上酒館歌女的故事。電影裡總是下著沒完沒了的雨。《撒旦探戈》裡也同樣狠狠地刮著大風下著大雨,《殘缺的和聲》裡的人們則活在零下十多度並且缺煤取暖的嚴寒之中。極端的氣候,令人的生存條件變得嚴苛,為了活命,需要時刻跟環境搏鬥。在這些影片裡,人的自私與劣根性亦因此更加彰顯。
《煉獄人間》一開場,男主角遙望運送煤炭的吊車在半空中單調重複地來回往返,恍如營營役役、沒有出路的生活。吊車的意象在影片裡一再出現。有一場描述男主角跟酒館歌女發生關係,兩人卻是冷冰冰的,木無表情,房間裡就只有床板的聲響,和遠處吊車操作的嘈雜聲。在塔爾的鏡頭下,似乎連愛慾都變得跟吊車一樣乏味。
電影裡亦不斷出現荒地和野狗。最後一場,男主角到警局告發歌女丈夫之後,不願再說話了,隻身走到荒地上,蹲下來跟野狗對吠。在那個孤絕殘酷的世界裡,人最終淪落到像野狗一樣。影片中的酒館起名「鐵達尼」(Titanik Bar),在一輪舞會過後,只剩下蕭條景象,遍地都是積水和垃圾,猶如正在沉淪的鐵達尼郵輪。文明在下沉,而人心彷彿也荒蕪了。
由塔爾早期紀實風格的《居巢》(Family Nest)開始,到後來實驗燈光顏色與拍攝角度的《秋天年鑑》,故事裡都是喋喋不休的對話與衝突,彷彿有股憤怒的情緒在其中翻騰著。像描寫一對柴米夫妻的《公屋鬥室》(The Prefab People),就始於兩口子的爭執與互相傷害。結尾時二人去買洗衣機回家,坐在貨車上木然的表情,預示了他們仍將重蹈覆轍,在多番爭吵哭訴之後,矛盾依然沒有解決,始終仍在原地踏步。
到了《煉獄人間》,憤怒似乎都安靜下來,沉澱成更加冷靜、辛辣的筆觸。抽離而且風格化的黑白攝影,成了塔爾自《煉獄人間》以來的標記。他的長鏡和特寫,早在《居巢》時已出現。及至後來爐火純青,不能不提到他的妻子兼長期拍檔 Ágnes Hranitzky。她由塔爾的第二部長片《異鄉人》(The Outsider)開始,就一直為他擔任剪接工作。鏡頭的長度和節奏,很多時候都是他們二人在拍攝現場就決定好的。
《煉獄人間》其中一場相當令人矚目,拍攝的是正在躲雨的人群,徐徐橫移的鏡頭裡,盡是一個個空洞的表情,一動不動的,都擠在一起。鏡頭不斷從被雨水沾濕的牆壁,移到呆滯的人臉上,最後又移到牆壁,在 Mihály Víg 的節拍下,更顯得格外蒼涼。類似的長鏡,在塔爾為雜錦電影《歐洲二十五面體》(Visions of Europe)所拍的短片《序幕》(Prologue)裡亦有出現。那是一列長長的人龍,鏡頭一路慢慢移動,掃過一張張貧窮、憂愁的臉孔。他們似在盼望著什麼,其實是在輪候派發麵包和牛奶。漫長的等待,原來就是為了得到一點點免費的食物。
塔爾以他獨特的電影風格,斷然拒絕那些只供消費的影象,而他關心的,正是大地上那些醜陋、渺小、無助,並且艱苦求存的眾生。